申時過後, 天際又開始飄起細雪。各家各府的馬車在莊子前排成了一長溜,穿着各式衣裳的僕役象夏天塘池裡的家養白鵝一樣, 將頭頸都伸得長長的,不錯眼地找尋着自家主子。
今日能來紅櫨山莊做客的舉子們相顧間斯文談笑, 找着這樣或那樣的理由和藉口,想在莊門口多流連一二。因爲他們多少都知道崔家大公子的妹妹在半山腰的問梅軒做東, 招待的那些女賓都是即將入宮選的女子。
趨美之心人皆有之, 所以當閨秀們出來時, 擡頭所見就是一雙雙灼熱的眼神。年輕女郎們頓時忙不迭地把手帕暖罩之類的東西迎在前面,冀圖自己的花容月貌不要讓那些不知名的男子輕易看了去!
正在裡面送客的崔文櫻聽到外頭的喧鬧, 聽到底下僕婦的稟報,一時氣得小臉緋紅, 卻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疏漏。但她畢竟不是山莊的正經主人, 不好出言斥責那些舉子的孟浪和無禮,連忙派身邊的小丫頭進去找長兄。
崔文璟今日在宴上迎來送往有些薄醉, 剛剛結識了幾位青年才俊,聽到這事一時頭大如鬥。舉子們是不好得罪的,那就只能是底下的奴僕沒有安排周全。但這裡畢竟是秦王的地界, 那些奴僕即便做事不盡心,他們崔家作爲外人也不好多加置喙。
崔文璟狠灌了幾口涼茶,在貼身小廝的侍候下踉蹌站起來, 準備好言相勸讓那些過於春風得意的舉子們稍稍收斂些。緊趕到外面時就見男賓們畢竟還是要臉面的, 已經走了多半。剛下過雪的地面上到處都是黑色的車轍印, 兩個妹妹正站在一起, 和三位閨秀作別。
山莊裡到處是繁花盛景,莊子外頭就沒有什麼可看的了。小湯山的山勢平緩,大概因爲靠近溫泉,地面松柏蒼翠連綿,間或夾雜幾棵光禿禿的雜樹,就像素錦上面打了幾個補丁,看起來稍稍有些礙眼。
面對崔氏姐妹倆不怎麼友善的眼光,站在末位的傅百善也很無奈。
本來受邀請過來吃了玩了,還把人家的老師氣病了,這樣多半是不受待見的,所以不管佔不佔理還是早點走人爲妙。偏偏張錦娘和靳佩蘭拉住她不準走,說輸人不能輸陣。究其根底其錯在對方,作甚一副氣虛的樣子?
傅百善看着她們一臉得理不饒人的模樣,卻是想起了跟着夫婿遠嫁貴州的閨中姐妹魏琪,也是這般好打抱不平的性子。想來,這幾年雖然碰到過徐玉芝那樣不可理喻的瘋女人,更多的卻是如魏琪,張錦娘,靳佩蘭這樣古道熱腸的姑娘!
崔文櫻先時對傅百善還有三分好感,卻在她出言頂撞蔡夫人時變得絲毫不剩。將心中那句勸誡忍了又忍纔出口道:“傅姐姐,女子還是貞靜爲好,萬一把我的老師真的氣出個好歹來,於你的名聲不好聽……”
身材嬌小的張錦娘站在新結識的兩位夥伴旁邊,也不知道有了底氣還是怎的,聞言毫無淑女風範地翻了個白眼道:“崔小姐,大夥都知道你是京中第一姝,自家姑父的親姐又是宮裡得寵的娘娘,這回板上釘釘的是宮選的頭一名。只是這世上做不來詩文的好女子多了去了,蔡夫人也不能憑這點就胡亂罵人家吧!”
崔文櫻記得這個揚州學政之女一向笑臉迎人,今日怎麼變得熗辣椒一樣言辭鋒利。正要出言反駁,卻又覺得有些詞窮。
靳佩蘭冷眼看着她翕動了幾次的嘴脣,卻始終拿不出象樣的詞語出來反駁,遂曼聲道:“張妹妹不必過於動氣,傅姐姐也莫着惱。想當初我仰慕蔡夫人的才華,甫一到京就前去拜訪,心想做不成她的弟子,蒙她指點幾句也是好的。結果她拿到我的詩文,纔看兩眼就批判說文理不通字跡拙劣如幼兒。”
靳佩蘭說到這裡冷笑了兩聲:“我父是寶應十七年的二甲頭名,其詩文書法足以讓人稱許。只因他脾性急躁又不善言辭纔在宦海沉浮,四十多歲了還屈居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縣丞之位。我跟在他身邊苦練了近十年的字,卻被批得如地上泥垢一般不堪。”
靳佩蘭伸出一雙纖手將對襟貂毛領緊了一下,彷彿解氣一般道:“我如遭雷殛失魂落魄地出了房門,送我出來的婆子大概不忍心,站在門檻後悄悄地提點於我說,是我所備的禮物過於簡薄,所以蔡夫人才沒有耐性看完我的詩文!”
崔文櫻臉上乍紅乍白,終於失了平日的文秀大怒道:“你胡說!”心裡卻模糊記起,每年的春秋二季姑母都要派人往老師家送些財物,有一回自己還在姑母房中無意看到過厚厚的禮簿。
靳佩蘭挑眉一笑道:“蔡夫人名聲如同雲間明月,我便如螢火之輝,又如何同她相比?只怕說出來也無人相信,所以今日我特意挑了從前那本詩作裡的一首寫下來。結果,就得到了‘綴玉聯珠卓爾不羣,令人擊節讚歎’的評語。”
傅百善簡直要撫額感嘆,誰說才女就不小氣的,這位記氣就一記大半年呢,今日始來報呢!
靳佩蘭比時無比神輕氣爽,捂嘴笑道:“崔小姐也莫強辯,那本被蔡夫人批得一文不值的習作還在我家裡放着呢!哦,上面當然還留有蔡夫人硃筆批註的墨寶呢!枉我一心尊祟她,原來——也只是個嫌貧愛富沽名釣譽的俗人罷了!”
這話裡的意思太過不堪和犀利,估計蔡夫人在場的話不是被氣暈,而是直接被氣得吐血了。更關鍵的是,崔家三兄妹僵立當場,竟然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哈哈……,這小丫頭好利的一張嘴!” 正在這時,忽然傳來一道聲音渾厚的大笑。
場中諸人轉過頭去,就見另一邊的山道上不知何時站了幾個氣度不凡的人。崔家大公子崔文璟畢竟年長一些,心頭就忽然咯噔了一下,心想小湯山附近只有一處莊子,這幾人卻是從何處而來?
這幾人正是皇帝和他的兩個兒子晉王和齊王,他們只想觀賞美景不欲驚動旁人,所以從山莊的偏門而入,經半山腰直登峰頂,下來也是走的小路。紅櫨山莊地廣人稀,要不是靳佩蘭拗性發作阻擋在山門,只怕沒有幾人發現他們一行。 шωш ▪TTKдN ▪Сo
皇帝打量了靳佩蘭幾眼後笑道:“你倒是好膽氣,竟敢說名滿天下的蔡夫人是沽名釣譽之輩!”
靳佩蘭再沒眼色,一聽這人一副上位者的口氣,也知曉這是個大人物。忙恭敬答道:“蔡夫人當年的風範,小女也是時常仰慕。如今想是年歲大了就常妄下斷語,小女也只是心中不忿纔出言反駁幾句。還有這位傅姐姐,行事磊磊坦蕩皎皎如雪,也被蔡夫人亂說一氣……”
崔文櫻雖不認得這幾人,卻也容不得靳佩蘭當面詆譭她最尊敬的老師,忙插言道:“靳小姐請慎言,蔡夫人也只是淺淺說了一句。長者出於關愛之情,就是出言訓斥我們也是應當的。而且傅小姐也當面承認她不會做詩文,你何必又揪住這點不放呢?”
張錦娘見崔文櫻如此避重就輕,不由瞪大了一雙眼睛,唯恐天下不亂地嚷道:“蔡夫人只是淺淺說了一句嗎?她分明是疾言厲色地斥責傅姐姐胸無點墨,斥責她父母胡亂放縱於她,斥責她是如何混入宮選的?要是讓蔡夫人坐實這褚般種種,那傅姐姐明日還要不要做人了?”
崔文瑄見這兩個女孩字字咄咄,長姐卻瑟瑟不敢多語,幸災樂禍的同時又覺大掃顏面。加之又有外人在此,姐妹心終於難得發現一次,便高聲反詰道:“蔡夫人說的哪裡有錯?這位傅姑娘連閨閣女子最起碼修身養性的詩文都不會,那她還會做什麼?日後如何在後宅教訓妾室奴僕,如何在堂前輔佑夫君?”
老老實實站在一邊的傅百善便不由有些嘡目,怎麼說去說來老繞着自己打轉,自己這是招誰惹誰了?
這時就見那位中年男人雙手一負,淡淡掃視了一眼崔氏姐妹道:“你們如此爭執不下,看來是極需要一位仲裁之人了。好,今日反正無事,我們且一起聽聽其中的道理。照先才這位姑娘所說,想來是極擅詩文的了,就不知你除了詩文之外還會些什麼?”
崔文瑄興奮得滿面紅光,含羞帶怯地望了一眼老者身後氣度不凡的青年男子一眼,才恭謹福了一禮道:“小女還會撫琴、制香、女紅、插花、茶藝,但凡女兒家應該會的事務,家母都會督促我去學。如今雖說不上大成,但是也算小有心得!”
皇帝就回過頭來,對着傅百善道:“先前你的同伴贊你行事磊磊坦蕩,你會的東西可否說出幾樣?”
傅百善委實不願讓陌生人看戲,莫名陷入此等無聊的紛爭之中,便俯身一福面有慚色道:“小女不才,這位崔二姑娘所會的技藝我雖有所涉獵,但是都不精。像撫琴我只會一兩首曲子,女紅也只會給手帕鑲一道花邊,對於廚藝我更不擅長,約略只會品嚐而不會做。”
聽到她自承技差一籌,旁邊的崔文瑄臉上就流露出些微蔑視。
傅百善卻話頭一轉認真道:“我的志向與別的女孩不一樣,說出來未免不合時宜。可我父我母是天下最好的父母,對我不願強求,只願我去做我願意做的事情,生爲他們的女兒是我平生之幸事。蔡夫人斥責我也就罷了,但是我父我母容不得他人半點詆譭!”
皇帝眉頭微動閃過一絲笑意正想說話時,就見這一直鎮定自若的姑娘眼裡忽地流露出一種少有的戒備。順着她的目光猛然望出去,就見山林掩映處一股難以描述的腥臭味順着風勢傳來,粗壯的松柏被輕巧至極地排開,一隻巨大無比的人熊直愣愣地站在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