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丸礁是一個很小的礁島,不過百十步寬窄, 漲潮時往往只看得見一個尖角, 裴青一行人乘坐的船隻就停靠在此處。說起來這是個極冒險的舉動, 若是有赤嶼島的巡邏船經過, 大家是一個都跑不了。
這個地方是臨行時傅滿倉親自選的。
傅滿倉早年在廣州時經常跟船, 他又是個喜歡鑽研這些東西的人,書房裡的海圖摞起有半人高。知道這回女婿要去收復赤嶼島, 他把自個在屋子裡關了三天,才選出兩三處可以落腳的地點。其共同特點就是面積很小,人跡全無,且沒有在主航道上,短暫地躲個三五天完全不成問題。
裴青授受命令之後, 就讓前來談判招降的官船在後面慢行, 自己則帶着傅百善、寬叔寬嬸乘坐一艘可載十人的小船停靠在了彈丸礁,又利用內線跟林碧川搭上話, 勉強算是搶得一步先機。
幾個人圍在小船的甲板上,寬叔負責望風,寬嬸負責做飯。都是從岸上帶來的乾糧, 生火簡單加熱後, 再熬煮一鍋魚湯儘夠了。裴青將一塊鹹肉夾進麪餅裡狠狠咬了一口道:“曾氏和徐驕一味擴大地盤擄掠財富,卻不知手下人心浮動, 這樣長久下去不待我們動手, 他們也怕不能長遠!”
魚湯是用寬叔才釣起來的鯛魚熬的, 只放了一點鹽卻又香又濃, 傅百善端着一滿碗一口一口地啜飲着,聞言道:“我要是曾閔秀,就尋個人少的地方,和心愛的人一起看日出日落品茗飲酒,不比這些打打殺殺爾虞我詐的日子強。”
裴青就莞爾,夏蟲不可與冰語。珍哥生於富貴之家父母珍愛,不羨權勢形成了淡泊的性子,即便受過挫折苦楚也從未因錢財一事焦慮過。而曾閔秀出身貧微,對金錢權勢有一種發自骨子裡的渴望,而這種渴望形成的溝壑是再多的金錢也不能填滿的。
裴青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明日一早我們就去與官船匯合,你留在船上,我去跟他們談個大概的意向,看看他們提些什麼條件。按慣例,這件事磋磨個三五月乃是常事,具體的細則只怕到都指揮使衙門坐下來才分辯得明白!”
傅百善剛一張嘴,就見對面的人伸手做了個“禁止”的手勢,不由好笑地嗔怪道:“行了,裴老爹,我不去逞強總行了吧!”這話裡的揶揄讓一旁的寬叔寬嬸都捂着嘴偷笑,裴青臉色便有些發紅。
第二日,赤嶼島大堂。
裴青一身青紵絲黃銅平頂丁釘曳撒甲,威威赫赫正經五品武將打扮。拿着手裡的文書嗤笑了一聲道:“各位大當家真是敢提,什麼叫做赦免一干人等罪責,嘉獎相應官銜,並白銀田產屋宅,並許東南諸島自治……”
曾閔秀照舊是一副藍布衣裙的樸素打扮,笑盈盈地答道:“裴千戶是熟人,我也不收着掖着。這談判就跟做買賣一樣,總是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我們總要先把自個的要求先說出來,至於朝廷答不答應,那就是那些老大人的事了。”
裴青撩起薄薄的眼皮,看了一眼這個女人哼道:“毋須大人們相商,我就可以直接答覆你,赦免一干人等罪責可以商榷,嘉獎相應官銜也不是不可以,白銀田產屋宅都只是小事,許東南諸島自治是絕無可能!你們要是不把這一條去掉,咱們就沒有往下談的必要了。”
徐驕“騰”地站起,不屑道:“東南有大島上百小島無數,不許我們自治,難不成你們派軍隊來駐守?一年所費米糧不計其數,你確定那位皇帝爺爺捨得拿出這筆銀子來填補這個窟窿?”
裴青望了一眼這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一眼,絲毫不爲所動地犀利問道:“許東南諸島自治,那豈不是承認國中有國。難不成你們好日子過久了,不但滋長了野心還滋長了膽子,還要推舉一個什麼王出來,跟高麗琉球倭國一樣做中土的附屬國,每年納貢稱臣?”
這的確是徐驕的真實目的,他拗不過曾閔秀,只得退一步想出了這個折中的辦法。心想只要朝廷認可了諸人的身份,那不妨大家各退一步。只要能留在島上,只要能跟心愛的人在一起,那麼向中土的那些官吏磕頭行禮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廳堂上的其餘衆人一時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這裡的人原本大多都是中土的良民,迫於生計才加入了海盜的幫衆。雖然有些手裡攥了人命,但要是官府下令不予追究,或是可以拿了銀兩贖身,那麼誰又願意吃這口不知何時要命的海上飯呢?
曾閔秀不意裴青三言兩語就將幫衆說得心思浮動,坐在椅子上認真思量,才猛然驚覺實這人竟然什麼都沒有承諾。嘴邊便浮起一抹微笑道:“不知珍哥妹妹有沒有跟來?昔日在倭國時,你倆一向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讓我這個老姐姐看得是欣羨不已!”
這話就稍稍隱藏了一些惡意在其間了。
當初傅百善上島時,爲行走方便假扮男裝,還取了一個男名叫做宋真。她個頭高挑行事利落,又兼有一把子好氣力,島上人只覺着少年生得過於好了一些,倒沒有幾個懷疑她的真實身份。
曾閔秀此時舊話重提,不過是聽說傅百善被朝廷封爲四品鄉君,以爲這樣身份的人多少顧及名聲,不願意被別人提及孤身入島的過往。畢竟一個未婚女子再有天大的理由,混入龍蛇混雜的海盜羣中,還滯留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傳出去這名聲可真的不怎麼好聽!
裴青早將傅百善看做命根子一般,哪裡容許有人打她的主意。聞言只是冷冷瞥過來一眼,淡淡道:“馱龍大當家若是還有別的什麼好法子,不妨說出來可以一試!我別的本事沒有,對付一個兩個格外多嘴多舌的鹹魚跳蚤還是不在話下的!”
曾閔秀臉上便一僵,她只是打打機鋒,哪裡知道立刻被人頂了回來。她本是機敏之人,立刻明白傅百善便是眼前這位心狠手辣之人的逆鱗。
那時,人人都道赤嶼島的大當家毛東烈是死於自己之手,可是若沒有裴青事前暗中提供消息事後又放水,自己又哪裡能如此順利地將人全部收拾乾淨!島上不是沒有人議論紛紛,合着自己是被人推至前臺,和徐驕兩個不過是做了裴青想做卻又不方便做的事情罷了!
今時不同往日,這人絕不是易與之輩。
曾閔秀暗噓一口氣,假做沒有聽出裴青話裡的威脅之意,微微笑道:“我也只是問詢一下而已。好了,既然大人說這條沒有商榷的餘地,那就先刪去吧。至於其餘的條件,還望大人看在你我相識一場的份上,能幫着說和一下!“
這話本是一句圓滑的客氣話,但徐驕此時早已經將曾閔秀看做是自己的女人,聽見這句“看在你我相識一場的份上”,心裡立時有些不舒服。鬚髮箕張地踢翻椅子站起來道:“島上人員衆多,船隻也衆多,不若大人派些手下在此清點。我跟大人到都指揮使衙門見見那些老大人,看他們準備如何安置我們?“
裴青看着這愣頭青一樣的青年,卻知曉這人當初是個最細緻狡猾不過的人,偏偏做出一副挑釁的模樣,心裡不由暗暗嘆氣。曾閔秀聞言卻是臉色一變呵斥道:“要你去逞能,島上這麼多的叔叔伯伯,你一個小孩子去了能頂什麼用?”
朝廷招安,其實最緊要的就是第一步的談判。在這一環當中,雙方的談判之人便承擔這巨大的風險。好漢們怕朝廷失信,朝廷的人怕匪人們兇性大作被拿來祭旗。
這不是沒有前緣的,寶和四年廣西有綠林盜匪據山爲寨,自稱前朝皇室。以復辟爲名糾集起數千不明真相的老百姓,一路攻克城池十餘座。朝廷派人招安許以高官厚祿,等匪首進城之後着披甲士卒圍殺。事情傳開後,引得民間輿論譁然。
這便是個燙手山芋,人人都避之不及,偏偏徐驕要逞這個英雄。
曾閔秀一時間又氣又急,偏還不能顯現神色。其實她早已經打算好了,要派島上的四當家林碧川去啃這個硬骨頭。論資歷論年歲,林碧川是當仁不讓的最佳人選。啃下來了當然最好,啃不下來也沒什麼損失,島上至多重新再找一個賬房先生就是。
徐驕此時卻是鐵了心,一意要在心上人面前掙這一份殊榮,故意扯開衣襟露出健壯的胸肌左右張顧道:“這是天大的一樁功勞,還望在座的各位給小子一份薄面,等我去了陸上幫大傢伙把前站打好,各位再消消停停地過來享福!”
近大半年的時間,昔日的水猴子長得高了壯了。半掀開的粗布衫子裡是肌理分明的腱子肉,雙眼顧盼間頗有威儀,兼之行事說話剛強幹練,在島上新生一代中向有聲望。於是一衆人等唿哨聲拍巴掌聲此起彼伏,竟是人人相和稱許。
曾閔秀見狀不好再攔,只好裝作無可奈何的樣子苦笑,轉頭對林碧川和煦言道:“這小子還是太過年輕,我思來想去還是請四哥在一路提點他,以免他到了陸上犯了野性,到時傷人傷己不說,壞了島上的大事就不好了!”
林碧川心知肚明這女人是在將自己的軍,可是這個當口上又如何拒絕得了?他微微擡頭望了一眼裴青,就見那位年青將軍正不動聲色地端着茶盞,連眼皮都沒有擡,右手食指卻在茶盞上極快地點擊了兩下。
這一切都發生了毫息之間,林碧川心念急轉立刻就做了決定,笑眯眯地站起來道:“蒙五弟妹看重,我這把老骨頭少不得要到陸上跑一遭。說起來有些年頭沒有回去了,老父老母的墳前也不知有無人打掃,還有家鄉的那些認識的老人兒還在不在!”
這話說得有些煽情,赤嶼島上的人又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哪個沒有個七姑八姨三朋四友。但是操了這個營生,只得百般隱晦自己的出身斷了凡世間的牽袢。所以思及此處,大家對於朝廷的招安又多報了幾絲急切和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