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斜對面有家青雲茶樓, 一個十五六歲即將成年的少年郎隔着一道竹簾, 看着街口的亂七八糟連連嘆氣。末了雙手揣在厚厚的端罩裡嘟囔道:“這準安侯也太過跋扈了些, 要是尋常百姓還不得讓他家欺負死?父皇, 您也不出面管管?”
此刻坐在棗木柺子龍八仙桌旁, 正怡然自得喝茶的男人赫然就是當今皇帝。他早過了知命之年, 但是面相少興看上去不過四十許,端坐在四出頭官帽椅上顯得溫和而無害。當然這些只是假象,熟知這位帝王性情的朝臣都見識過這位的鐵血手腕,而且都惟願這輩子都再也見不到。
聽得小四的抱怨,皇帝微微笑了一下, 依稀可以想見年青時俊逸。他咂了一口茶後才徐徐道:“當年你皇祖母過世前唯一的心願,就是讓爲父看顧好準安侯, 我既然答應了就不會食言。所以, 如何收拾這些後患遺留,就是新君日後該操心的事了!”
這間精緻雅室裡除了這對天家父子, 就是金吾衛統領魏孟, 以及剛剛頂替劉德一的新任乾清宮大總管阮吉祥。
兩人都是見過世面再穩重不過的性子,聽了這話後不管心頭如何翻江倒海, 面上卻是巍然不動。這兩個人可以說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了, 卻是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聽到新君二字。二人擡頭看了一眼依舊有些懵懂的四皇子, 又相互對視一眼, 齊齊低下頭去不敢多語。
四皇子應昉被封爲齊王, 因爲身子文弱這麼大了都還是住在宮城。張皇后又不喜歡結交朝臣命婦, 導致這孩子接觸的人向來就少, 所以顯得心思格外單純。他聞言根本沒有細想,只在心裡遺憾不能趁機收拾淮安侯一回。
四皇子是孩子心性,在宮城裡關久了尤其喜歡外頭的市井繁華,過了一會就又喜滋滋地拍手道:“又看見那位傅姐姐了,她的身手可真好,那般狂烈的馬匹都讓她給攔住了。旁邊那位是傅姐姐的孃親吧,果然也是巾幗風彩。”
這話倒是可以接,金吾衛統領魏孟就笑道:“老宋家有套祖傳的槍法,聽說耍起來連水都潑不進去。只可惜宋氏的兩個兒子都不是習武之人,這套槍法就傳給了她的女婿,如今出任東城兵馬司指揮使的裴青。至於宋氏的女兒傅鄉君,聽說自幼氣力極大,猶其擅長使一對雙鳳刀!”
四皇子聽得眉飛色舞。他天性稟弱自幼身子不濟,平常孩子的遊戲都是被禁止的,所以心中對於這些能高來高去的武人尤其佩服。傅百善的身手他是見識過的,沒想到她的夫君也如此有名。聞聽此言不由心生神往,“哦,不知傅鄉君和裴指揮使兩個打起架來,誰要更利害一些?”
皇帝一聽先是怔住,然後暴聲大笑。心想以裴青那個沉悶至極又疼媳婦兒的孤拐性子,真要跟傅百善打起來也不知是否捨得出手?
一行人吃完喝完看天色已經大亮,便擡腳往貢院走去。尋常人看不見的地方,也不知有多少暗衛緊隨在一側。自從去年在南苑紅櫨山莊險些出了庇漏之後,魏統領就再沒放鬆過警戒。皇帝有時候還會當衆抱怨幾句,卻越發彰顯魏孟獨一無二的恩寵。
到了貢院門口,阮吉祥從袖中摸出一塊赤金令牌。守衛一見大驚,忙小心地將人讓進去,另又派人飛快地稟報。裴青得知訊息時也是一怔,九天八夜的春闈大考,他以爲皇上即便要來看也必定過兩天才來,沒想到這位主子開考第一天就過來了。
皇帝一行沒有驚動餘人,只在裴青的陪同下沿着外沿號舍徐徐走動。此時應試的舉子們每人一間考棚、一盆炭火、數支蠟燭。待考題發下來,明遠樓上響起鼓聲,就開始冥思苦想做起八股文的舉子們,甚至沒有幾個人發現外面路過的就是帝國最尊貴之人。
京城這處貢院共設考舍七千八百間,取士三百人,可說是競爭相當激烈,有些老舉子考得白髮蒼蒼都不見得能中進士,可想而知其間的難度。考舍是去年剛剛翻新進的,桌椅都是新置,門廊還散發着淡淡的桐油清香。
皇帝忽然發覺院內多了很多大缸,不覺停了腳步不滿道:“去年直隸鄉試時都沒有這些個東西,怎麼今年會試就多了這個,粗粗苯笨的放在那裡實在是有礙觀瞻!”
裴青忙躬身請罪,“是微臣自作主張做的這件事,還請皇上不要怪罪他人。臣初掌東城兵馬司誠惶誠恐,接到檢臨考場的差事後,生怕稍有差池。看朝廷邸報說徽正十年鄉試時,江南貢院第一天應試,就因考生用燭不慎引起火災傷了十數人。所以臣稟明主考官陳首輔,連夜蒐羅附近的大缸盛水以備救火,以防萬一!“
隨着裴青的闡述,皇帝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伸手在年青人勁瘦的肩膀處輕輕拍了兩下以示嘉許。
四皇子眼中更加熱切,瞅了機會綴在後邊,將裴青上下打量了個不停。見沒人注意這邊了才湊上去興奮道:“剛纔我在外邊看傅鄉君教訓人了,幾個巴掌下去,就將淮安侯府那個囂張不已的奴才打得爹媽都認不得。又幹淨又利落,真是讓人看得好生解氣!”
裴青心頭一跳,先時還好好的,怎麼這一會工夫就出去教訓個人了?想想以媳婦的身手倒沒怎麼擔心,於是含蓄笑道:“勞煩殿下告知,內子從來都是講道理的人,想來定是淮安侯府的奴才不懂事讓她撞見了,不得已纔出手管教的!”
四皇子見過護短的人,卻沒見過這般護短的人,聞言大張着嘴巴笑得眉眼彎彎,“傅鄉君就是極有趣的人,沒想到她的夫君也很有意思。從前你們都住在哪裡呀,要是早些認識你們就好了。聽說你倆的拳腳功夫都不錯,不過誰更厲害一些呢?”
說到這個裴青就有些尷尬了,微微苦笑一聲道:“要是以技巧論,臣勝一籌。要是以氣力論,內子勝一籌。她自幼臂力就過於常人,譬如射箭、擊劍、角力之類的武技,臣一向甘拜下風。”
四皇子見過諸多丈夫在妻子面前說一不二的例子,從沒想過竟然有人會坦誠自己的身手比不過妻室。他雙眼上下打量着一身鎖子甲的年青將軍,心裡又驚駭又好笑,萬萬沒想到這樣一個生得英武至極的人,竟然是個怕老婆的人!
前面皇帝走了幾步沒見人跟上來,回頭正看到兒子圍着裴青嘰咕個不停,心裡不禁一動。
這個兒子雖是皇后嫡子,但是因爲自幼身子嬌弱,所以成長的這十幾年裡沒有人對他刻意苛求。那些侍講學士講課時,諸位皇子背不出書來時都要挨竹鞭。只有這位主子爺願意來就來,課業願意交就交,從來都沒有人嚴格規範過他。
正因爲如此,這孩子生了一副散漫甚至有點痞賴的性子。有時間就看看閒書,無事時就睡睡懶覺。偏偏皇后也縱着他,由着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朝臣們也都把他當成了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從未正經把他放在眼裡。索性這孩子心寬性子又良善,竟是從未計較過這些。
皇帝微微眯了眼,心想裴青性情嚴肅自律,傅百善性情赤誠積極,也許這兩人可以讓小四的性子變得上進一些。
貢院高牆疊聳,衆人沿着邊角一路慢行。忽見一棵長勢如臥龍的古槐橫亙在面前,其根部生在路東,主幹彎曲向西,樹冠卻略微在西南。相傳這裡是文光射鬥牛的地方,與考生的文運有關,所以又叫文昌槐。
皇帝站在枝幹虯結的老槐前,也入鄉隨俗地拜了一拜,輕聲祈求道:“希望文昌菩薩爲我皇朝多多甄選重德篤行國之良才,祈望先祖神靈感念我等之誠孝,下降福祉永賜吉祥,保佑我族福祿永存世代榮昌。”
此時鼓聲響起,有兵士提着大木桶挨個挨個地給舉子們送熱水飲用。在這九天裡,考生答題和食宿全在號舍裡,不能輕易出入。白天就老老實實地答寫考卷,晚上就蜷縮在逼仄的木板上休憩。其實不管能不能中進士,在這個修羅場裡熬煉九天八夜已經算是出類拔萃了。
四皇子畢竟第一次見到這種陣仗,不由好奇問道:“吃的喝的可以從家裡帶來,睡覺也可以將就,那他們如何解決上茅房呢?”
裴青吩咐手下拿了一塊小小的木牌過來,那木牌形似小扁擔,兩頭窄中間寬,牌子正反兩面都有字,一面寫着入敬,另一面寫着出恭。這塊出恭入敬牌就是考場中舉子們上茅房的通行證。用時託於胸前,到每排號舍盡頭的糞號去解決。
四皇子拿在手裡嘖嘖稱奇,末了央求裴青送他一塊留作紀念。裴青只覺這孩子性情率真可愛,自然滿口答應。
皇帝含笑看着兒子在裴青面前胡鬧,也不出語阻攔。率先登上貢院高處的明遠樓,負手向下張望四顧,見整個貢院秩序井然便微微點頭。
明遠樓底層四面爲牆各開有圓拱門,四檐柱從底層直通至樓頂,樑柱交織四面皆窗。其名稱取自《大學》中慎終追遠,明德而歸厚矣。裴青的職責除了四處巡查之外,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固守在此處負責警戒發號施令。畢竟這麼一塊地界集中了這麼多的人,萬一有個差池就是成百上千條的性命。
整個貢院分爲內院和外院,外院就是衆多舉子的參考之地,內院則是欽命官員閱卷之地。兩者之間橫有一條寬約數丈的清水池,池水將貢院攔腰分作兩段。池上架有一座石橋名爲飛虹橋。
貢院立有嚴格規定,考試期間任何人員不得逾越飛虹橋半步,即使是熟人隔橋打個招呼也不允許。舉子們考卷經過監考官員的譽錄,對讀、初選、分卷、彌封之後送過飛虹橋,才能交到閱卷官員的手裡,最大限度地杜絕監考與閱卷官員相互勾結營私舞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