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馬司兩間略顯偏僻的廂房暫時充當了牢獄, 兩個初來乍到的貴客一句話也不多說,各據一角閉目作作沉思狀。沉寂時的時辰過得極慢,彷彿過了很久之後外面的天色才轉暗。有沉默無言的衙役進來點了油燈,屋子裡便顯得一陣昏昏暗暗。
過了半晌之後, 兩個人都有了些微的動靜。相比常柏的氣定神閒不緊不慢, 許圃就顯得有些暴躁不安,他不住地起身向外張望。只可惜空曠的院子除了青磚綠樹之外,根本看不到兩個閒人。
許圃茫然地坐在椅子上,腦子裡一片空白。前幾日他享用着美酒佳餚還擁紅抱翠好不快活, 今天一睜眼就鋃鐺入獄。是什麼轉換得這樣快, 早知道就不該爲了虛名硬鬧着要來參加春闈了。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吃不了羊肉倒惹一身騷。
坐在另一處廂房的常柏撣了撣衣角上不小心蹭到的灰塵,心裡反倒平靜下來。他暗暗尋思,既然沒被直接丟入大獄,那說明一切尚有挽回的餘地, 只是不知玉芝義父徐太監那裡能夠周旋回來幾分?
他面目凝重地坐在一張靠窗的椅子上,心想審查之人唯一能夠抓到的證據就是那截埋於地下的竹管。可那又有什關係呢?淮安侯世子再不濟事,那張自己手書卻得了前三甲名次的卷子勢必是焚燬了的。再者自己只要矢口否認對這一切毫不知情只是受人利用,那些個朝堂大佬難道還會費精神對付自己這個小蝦米不成?
衣裳樸素得幾乎起了毛邊的青年男人仔細推敲着細節,算計着自己還能有幾分勝算。細風順着萬字大格的窗戶縫隙吹進來, 拂起他鬢邊的頭髮,眉梢眼角已經依稀有了蒼老的紋路。
門外有軍士呼呵, 說有親屬進來探望。常柏一怔, 心想兵馬司的這位上官怎生如此好說話, 不但以禮相待沒有惡言相向,還准許家人前來探訪,就不怕裡外串通勾連消息嗎?審查之人如此大方,常柏心裡反倒生出一絲莫名不安!
進來的女人一身布衣荊釵看着毫不打眼,正是徐玉芝。
她取過幾色熱騰騰的酒菜放在桌上後,左右打量無人注意時才從懷裡取出一封信函,滿臉喜色道:“我今天到恭儉衚衕去探望義父,陰差陽錯地在義父的書案裡找到淮安侯親筆寫的一封請託書,這可是一件絕好把柄。收在我身邊怕不妥,特地塞銀子進來讓你貼身放着。若是他們敢棄你於不顧,你就拿出來拱翻一船人,我們得不了好他們也別想跑!”
常柏一目十行地看完,又仔細將信函收入袖中,這才握住女人的手道:“如此一來,你義父察覺後只怕不會輕饒了你,許還有撕破臉的可能。這幾年你託庇於他府上衣食無憂,總算有幾分父女之情。爲了我,你跟他翻臉就在近前心裡頭可真正捨得?”
徐玉芝卻是想起老太監肚腩上那層疊油膩的肥肉,挨近時口裡令人做嘔的腐敗氣味,驀地攥緊了手心。這些不能跟人訴說的委屈終於化作一口濁氣緩緩吐了出來,她略微垂了眼睫低低悵然道:“有什麼法子呢?表哥是我命中的魔星,爲了你我少不得做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了!”
常柏果然大爲感動,一雙尚算俊秀的眼角微微泛紅,手裡加大氣力道:“我自會想法子全身而退,若是謀劃得當興許連功名都保得住。我也會盡量保全你義父,若是真有個萬一,至多讓他卸去身上的差事被趕出皇宮而已。不過這也不打緊,到時候我們把他恭敬接家來替他養老送終就是了!”
徐玉芝嘴角陡然抽搐了一下,其實心裡恨不得那人立刻去死,卻只得強自哽咽道:“……我實在無顏見他老人家!”
夫妻二人各自撥動心裡的小九九,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最爲利己的一條近道。爲了眼前利害關係將些仁義道德背棄一兩次又算得了什麼,怎樣做才能得到最大的實惠纔是最要緊的。
常柏想起這徐太監大半輩子生活在內宮,見識短淺卻睚眥必報,若是知道徐玉芝轉頭就賣了他,勢必會使出狠辣手段,怎麼可能會其樂融融相安無事?這話不過是用來哄騙無知婦人罷了。這樣一想後背脊忽冒了兩分涼意,沉吟道:“趁你義父還沒發覺,你趕緊帶着孩子尋處鄉下地界呆着,等風聲過了再回來!”
徐玉芝就得意一笑,嬌媚地瞥過來一眼捂嘴笑道:“何須你囑咐,我早早地就託奶孃將孩子帶走了。我就是特特過來給你送這封信函的,完事之後我就會去找尋他們。等你將京裡這些麻煩收拾乾淨之後,我再帶着孩子回來。”
常柏見她將事情安排地色色妥帖,心裡慰藉之餘卻有星點的不舒服。當年這女子在青州的梅園裡,向位高權重的秦王自薦枕蓆時是不是也如此挑選合適的時機?事情敗露之後,將貼身大丫頭紫蘇騙到柴房,是不是也這樣推心置腹哀婉懇切,轉眼卻將人推入火叢當中毀屍滅跡?
常柏眼裡閃過一道陰冷,臉上卻掛上和煦的笑容道:“就知道你是個有成算的,但是切切不可大意。你掩藏好行蹤快點去攆上孩兒和奶孃,外人帶孩子我是一點不放心的。再者,等你義父一發現信函不住,只怕第一個就要疑懷你。好在你機靈第一時間就拿來交予了我,你義父就是有通天的手段也來不及了,眼下這東西就是咱們一家人的救命法寶!”
徐玉芝聽得男人讚譽眼中驕矜之色更重,但是這裡畢竟是兵馬司不敢耽誤太久,又細細叮囑幾句才戀戀不捨地走了。
一直在大堂等候的裴青聽到手下軍士詳細的稟報後,終於撐不住無聲笑了出來。這常柏和徐玉芝不知是在安穩窩裡呆傻了還是怎的,竟然在無一絲遮蔽的廂房裡談及這般隱秘的事項。自古就有庭訓隔牆有耳,以這常柏的智能是怎麼奪得直隸小三元的稱呼的,現在想來也算是一樁奇談。
他耐着性子又等了半個時辰,就有軍士過來說直隸籍舉子常柏願意出首,告發淮安侯依仗權勢脅迫他人在大比當中舞弊,告發惜薪司總管太監徐琨勾結貢院負責修補的官員在考舍中設下機關。林林總總,反正他知道或是不該知道的東西一股腦的全部吐露了出來。
裴青握着熱氣騰騰的供狀,將大堂底下跪着的人仔細看了一眼。心想,此人這份斷尾求生的本事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難怪在青州時珍哥的堂兄傅念祖拼着耽誤功課,几上州府纔將他的功名剝奪。不想,只是轉眼之間這人又靠着不爲人知的手段重新爬了起來,其實力的確是不容人小覷。
現在看來,整件事情已經一清二楚了。
淮安侯許思恩爲確保兒子萬無一失地中得進士,就想出了找人爲兒子代筆的主意。他特地找上國子監的資深教授,那人就給他推薦了頗有幾分實才的監生常柏。許思恩怕常柏不應,細細打聽之後就找到了惜薪司主管太監徐琨,許下東順大街三間鋪面的重禮作爲重禮。
常柏何嘗不知道這是冒天之大不韙的事情,但是心裡總是存了一絲僥倖,加上徐太監是妻子徐玉芝的義父,所謂的恩義加上兩萬兩白銀的誘惑讓他決定鋌而走險。拿到題目之後以最快的速度做好文章,趁晚上夜深人靜之時刨開浮土,將紙張塞入竹管裡,又將地面恢復成原樣,這場交易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了。
誰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匆匆寫就的文章竟然出乎意料地奪魁,助許圃進了前三甲。精雕細琢的文章反而名列百名開外,只能說時也命也。
裴青將供狀和信函收好,仔細打量了堂下之人幾眼才緩緩道:“聽說惜薪司主管太監徐琨與你有翁婿之誼,不想你能大義滅親第一個站出來告發。要是人人都有你這樣的坦蕩胸襟,世間必定是一片清明。”
這話裡話外明明是讚譽,常柏卻有些面紅耳赤。與內宮太監成爲乾親,說出去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更何況這位名義上的老岳丈助他良多,連去歲進國子監都是人家費盡手段才弄來的名額。不想,這會爲了保全自身轉眼間就將別人賣了。
說根究低到底是心性涼薄使然,這回本就是一件上不得檯面的事情,常柏臉上有些火辣辣地疼,明明人家沒有說一句不中聽的話,自己怎麼能從中品出一絲似有似無的嘲弄?也許聽錯了吧,他有些不自在地偷偷覷望了堂上一眼,心下卻不由暗驚。
只見那位年青將軍頭戴抹金鳳翅盔,身上是一領綠絨絛穿齊腰明甲的戎裝。盔甲光華璀璨,襯得晦暗的大堂都顯得明亮三分。常柏沒想到這次舞弊案的主審竟然如此年青,而且相貌生得極好,眉梢眼角雖然看着冷峭冰寒,但是卻帶着一股常人難以企及的從容和淡然。
常柏自小也是人人奉承的天之驕子,但是這幾年不知爲什麼像走了黴運,所遇之事一件比一件讓人鬱悶。
父親費盡心思想巴結秦王,殷勤相待不說還特特與青州傅家二房曲意交好。就是想着傅家的那位百善姑娘進了秦王~府後,自家能被秦王高看一眼。爲此父親不惜拿他的婚姻作爲交換,昧着心意讓他娶了不願娶的人。卻沒想到傅家大房的傅蘭香心性狹隘,爲了他外面的風韻之事竟然懸樑自盡。
這下親家不成反成仇家,之前所費種種心力全部竹籃打水一場空。偏偏落到這般艱難境地了傅家人還不依不饒,傅念祖絲毫不顧兩年的同窗之誼,竟然夥同州府的學政將他身上的功名一擼到底。若非表妹徐玉芝援手,他如今就是地道的一介白身。
這世上有人活得艱辛,有人不費力氣就活得順暢無比。
常柏心裡升起一絲莫名妒忌又旋即壓了下去,微躬了身子恭敬道:“大人謬讚,當日得知此事時我也極力勸說,奈何那位徐太監固執己見肆意而爲,我實在拗不過往日的恩義才做下如此糊塗事。望大人念在我是初犯又首告有功的份上,能夠在諸位老大人面前幫着美言一二。”
坐在堂首的裴青聞言詫異地回望了他一眼,然後氣定神閒地綻出一抹深意,微微含笑道:“且放寬心,我自會爲你周全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