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九, 皇帝親自給吏部、禮部、都察院等衙門下了一道措辭強硬的御旨:貪贓枉法徇私舞弊實乃科場中最大犯罪, 春闈分明是考取國家人才的重要場所,豈能容忍亂臣賊子爲所欲爲?誓必嚴加懲誡。這番話措辭嚴厲,每個涉及之人心中都惶惶難安。
但是讓人出乎意料的是, 這場震驚整個朝堂的舞弊案竟然以最快的速度了結清楚。
各位主考官及複審官勾選出來的四十二人,除了直隸籍舉子常柏之外,全部被擼奪功名貶爲庶民, 永不錄用外且以下三代不得科考。並着地方官吏嚴加看管,不得私自外出溝通串聯。淮安侯世子許圃作爲整件事的始作俑者, 被判當衆脫褲責打一百板子, 下令充軍發配。
這四十餘人中, 有十三人是江南鹽商的子侄。爲了改換門庭, 這些鹽商不惜血本賄賂當地的學政, 通過了去年的鄉試。嚐到甜頭的鹽商們就想依樣畫葫蘆, 照樣拿銀錢打通會試的關口,貢院中設有機關的考舍多半就是他們所爲。於是這十三人被判戴枷一個月示衆, 杖一百,最後發往邊疆充軍。
同考官戶部尚書溫尚傑、吏部侍郎俞林被查出有受賄罪行, 判立斬抄沒家產, 家屬流放。監臨官彭應麟受賄情節較輕, 杖六十革職閒住。提調高長閱、衛宏二人未見賄賂罪行, 情節較輕留用供職。負責會試糾察的監察御史王大成、沈自高失職, 各降一級調任地方官, 三年不得參加政績考評。
首輔陳自庸自案件全部完結之後, 上萬言書自請以死謝罪。皇帝拿了摺子後留中不發,聽說內書房的燈一夜沒熄。第二天下了旨意,令其在乾清宮前受杖責三十,並削職爲民。這位在朝近三十年的老臣子做夢都沒想到仕途生涯會以這種慘烈方式收場,被送回家後立即臥牀不起大病一場。
這場徽正十八年的舞弊案,前後牽連數百人。爲了整頓吏治一共處治官員十七人,五人秋後處斬。爲了以儆效尤,皇帝不得已革了多年相得的老臣子,殺了多才精幹之能吏。後人品評此事曰:科場清肅,歷三十年無事。
秦王~府內,錢側妃不顧僕傭的阻攔執意拉着兒子燉哥闖進了堂。
屋子裡的氣氛沉重,幾個門下之人正在商談事情,見突然進來一個滿面淚痕衣飾華貴的婦人,忙不迭地掩面退下。秦王心裡本就不耐煩,看了這般哭哭唧唧的樣子更是窩火,揚起聲氣問道:“昨個你不是說燉哥又染了風寒嗎,怎麼這會子又拉他出來受風?”
錢側妃秀美的臉蛋上淚珠子不住地滾落,將兒子瘦弱的身子攬住道:“吃了藥後本來已經見好,可是聽聞了他舅舅的事情立時就嚇哭了,這身上的病又反覆起來。這孩子向來心善,最是見不得打呀殺的,更何況那是待他一貫親厚的人!”
錢側妃哽咽不斷,已經哭成了淚人一般,“王爺,求求您救一救我表哥。他向來是一個老實人,哪裡會有什麼受賄的罪行?定是那些個眼紅之人見他身居高位,心裡生醋纔出口胡亂污衊的。還被判立斬抄沒家產家屬流放,我姨父姨母都是六十開外的人了,怎麼受得了這樣的磋磨?”
戶部尚書溫尚傑可說是秦王陣營裡文官的中堅力量,若是有朝一日秦王有大造化時,這人是要當大用的,哪曾想一朝就翻了船。眼下皇帝御筆批紅的處置摺子就被抄錄在書案上,這個當口去救人無異於跟整個朝堂對着幹!秦王知道這女人出身小門小戶,受眼界所限沒什麼大的見識,可也不興這麼拖丈夫的後腿吧?
秦王的眼光又古怪又嫌棄,錢側妃終於止了眼淚,拽着帕子委屈道:“燉哥知道了他舅舅要來給他啓蒙,老早高興得不得了。可冷不丁地得知他舅舅被判刑,心裡一着急就出了身冷汗,這不看着又有些不好。卻還是硬撐着跟我過來,就是想看看您這裡有什麼法子能搭救一下他舅舅!”
秦王終於忍不住勃然大怒,“一口一聲舅舅,我就奇了怪了,這算哪門子舅舅。你姓錢,他姓溫,你倆的母親說起來也不過是表姐妹,卻說得跟親的一樣。府內白王妃雖已經去世,可是依舊是孩子們的嫡母,羊角衚衕的白府纔是他們的孃舅家!”
錢側妃從未被如此打臉,聞言面上又紅又白一時怔在當場。這是怎麼回事,以前表哥到府中議事時,王爺還特地將她和燉哥叫過來作陪,說一家人就該親親熱熱的纔好。表哥被關在大牢裡才幾天,王爺就準備翻臉不認人了嗎?
錢側妃難得動腦子聰明一回,不想卻正正猜中秦王的心思。
溫尚傑剛過四十就位列戶部尚書,可以說這人爲人精明極具才幹,兼之又是錢側妃的表兄,可說是秦王相當看好的一位人物。可是如此寄予厚望的人,卻在江南鹽商白花花的銀子面前折了腰失了格調。
這人素來謹慎卻做出了這般潑天大事,利用手中職權爲那些不學無術的鹽商子侄牽線搭橋大開方便之門,還格外可心地尋找可以代爲捉筆的槍手。他每每受到請託收到一份銀子之後,就悄悄更改座次,派信得過工匠在考舍裡動手腳。溫尚傑將這樣的勾當幹得是爐火純青得心應手,一身的聰明勁都用在這上頭了。
秦王冷哼了一聲陰仄仄地道:“知道你那位好表哥今次貪了多少銀子嗎?整整五十三萬兩,以他的俸祿就是幹八百年也掙不到這麼多銀子。你知不知道,當父皇將抄出來的家產明細單子特特傳到我面前時,我恨不得地上有條裂縫讓我立時跳下去!”
秦王氣得頭目森然,一時覺得茶水都令人難以下嚥。朝堂上誰人不曉溫尚傑背後靠着他這棵大樹,這幾年才混得如魚得水。誰知道這樣本是寒門出身向來以清廉自詡的人,一朝貪婪起來比誰都狠。淮安侯世子之事跟他比較起來,竟然算不得什麼了!
整整五十餘萬兩的不記名日昇昌銀號的銀票,還有無數的金珠被裝在一口樟木箱子裡,密密實實地埋在後院的菜園子裡。一家七八口人,卻擠擠擦擦地住在一處兩進的小宅子,吃的穿的都再普通不過。左鄰右舍裡,任誰都想不到他家中還藏有這麼大一注錢財。
在朝堂上秦王看到那筆五十萬兩的銀票時,就已經明白溫尚傑是個死人。父皇可以縱容臣子們的內鬥,可以默認臣子們的小聰明,卻絕不允許臣子拿朝廷的官爵去跟鹽商們做買賣。所以,他不但不會爲溫尚傑說話,還巴不得這人死得越快越好。
如若不然,就像幕僚們剛纔說的那樣,此時若是不能與溫尚傑斷開干係,等時日久了少不得有人會懷疑溫尚傑收的銀兩,其實是秦王在背後授意。到那時不但惹得羣臣懷疑,就是那位坐在至尊之位上的人也會開始懷疑。
秦王將兒子燉哥叫到身邊,仔細詢問了這一向的吃食和湯藥,才吩咐一邊侍立的曹二格將人小心送回屋子。然後才轉身對着一臉莫名的錢側妃道:“宮裡我母妃的壽辰就要到了,你老實待在佛堂裡虔心給她抄一百遍的《法華經》,到時候母妃會念及你的好!”
因爲劉惠妃不待見,錢側妃連進宮門的資格都沒有。即便老實抄完佛經,又怎麼會記得她的好呢?這話明顯就是在忽悠人,錢側妃不明白自己本來是爲表哥求情的,到最後爲什麼兒子被帶走,自己被罰在佛堂裡抄經書了呢?
秦王~府總管太監曹二格將燉哥送回屋子,吩咐保姆嬤嬤們小心照看,又將這兩日的湯藥方子細細看了一遍,這才晃盪着身子搖回堂。
秦王收拾齊整正準備出門赴宴,聽了安排之後略略點頭。疲憊地向後一仰頭,喃喃道:“這府裡還是要有一個象樣的女人才行啊,錢氏就是個淺薄無知的婦人,燉哥遲早要毀在她手裡。燁哥是府裡的世子,放在景仁宮母妃那裡畢竟不是長久之事。要是當初我早早納了傅氏,以她的手段作派,興許府裡就不是這一團亂象了……”
曹二格心裡就哀嘆連連,這麼久了王爺還掛念着那位百善姑娘。好歹人家都嫁人小兩年了,如今說什麼都沒用了。
不過話說回來也着實有些可惜,這姑娘好象天生自帶旺夫運,剛成親這裴青去了頭上的代字升任正五品的實權千戶。爲收復赤嶼島輾轉數地,接收海船人口金銀無數。這一趟從廣州回來還沒歇氣,就遷調入京成了東城兵馬司指揮使,轉眼就立下肅清科場的大功,想來不日又會調任。
窺視宮闈本是大罪,可是皇帝似乎並沒有避忌宮人的意思。聽說去年九月二十八接到赤嶼島投誠的資財清單時,皇帝連贊數聲“福將”。後來裴青查清科考舞弊案,皇帝拿着他的上奏摺子又是連贊數聲“能將”。所以,但凡是長了耳朵眼晴的人都知道,起碼在接下來的十年裡,小裴大人勢必會是皇帝跟前數得着的大紅人。
偏偏這位新任指揮使大人爲人低調謹慎,除了上衙門裡公幹之外甚少與同僚上峰應酬。有好事者就說,小裴大人家中有手段極利害的夫人。有消息靈通的人都知道這樁婚事是皇帝親賜,聽說那位新夫人生得高壯無比力大如牛手可撕熊,小裴大人在他夫人跟前走不了一個回合……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
京中權貴在酒宴上壓着聲氣故作神秘地說着這些小道消息時,曹二格分明看見自家王爺臉上的神情是落寞的。是啊,儘管府裡這麼多的鶯鶯燕燕,但是視榮華富貴如糞土且有膽子跟王爺頂着乾的女人真沒瞧見過。這陰差陽錯的,那位百善姑娘可不就成了王爺一輩子丟不開的執念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