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劉府裡彷彿興之所至兒戲一般的三樁賜婚, 在第二天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正坐在涼榻上盤賬的傅百善驚得大張了嘴巴, 好半天才吭哧道:“這都哪兒跟哪兒, 那日張錦娘到家裡來玩時,特特與我說她表哥對她極好,兩家都有這個意思。單等她表哥過了明年的春闈,兩家就做下親事!”
裴青把熟睡的女兒小心地放在屋角的搖車裡, 捱過來輕笑道:“你以爲人人都像你,對那些皇子皇孫一個都看不上眼, 寧願跟着我這個苦哈哈走南闖北。也許人家真正想過的是金堆玉砌的尊貴日子, 無數人伏在地上磕頭請安呢!”
傅百善對張錦孃的印象極好,愛說愛笑說話爽利, 這樣一個性情耿直的姑娘嫁給晉王那個心口不一的人, 委實是太過糟蹋了。聞言搖頭道:“她不是那樣攀附富貴的人,我雖然跟她接觸不多卻知道她頂頂瞧不起晉王, 即便那是龍子鳳孫……”
她把賬本緩緩合上, “還有靳佩蘭,那回在紅櫨山莊若非她仗義執言, 我在那個地方可不要被人孤立了?這樣的好女子便如她的名字一樣品性高潔幽幽如蘭,秦王刻薄寡恩翻臉無情, 這樣的人作爲夫婿也不知是福是禍?“
裴青見不得她爲別人傷神,便一把將她扯入懷中,聞着她身上淡淡的暖香埋入她的脖頸喃道:“原先我想着咱們有一個小妞妞儘夠了, 現在想想還是太過孤單了。要不咱們再努力一把, 給她添一個小弟弟如何?也省得你一天到晚地替別人擔憂!”
傅百善又氣又笑, 擰了他一把問道:“我在京裡難得有兩個看得入眼的知己,爲她們擔心一二也是人之常情,你來添什麼亂?這兩樁婚事在外人看來煊赫,也不知道她們自己是怎麼想的?再有,你說皇上刻意將宣平侯府的姑娘嫁進崔家,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可不相信他是真心爲了趙雪的名聲着想!”
裴青知道媳婦的性子,不把事情弄明白了今晚別想睡安生。就摸了摸額頭,臉上閃過一絲意味悠長,“昨天在劉府發生的事情真真是趕巧,差了哪一環都不能落到這樣的結果。大理寺卿白令原的幼子白寄容爲報那日的癱瘓之仇,買通趙雪的婢女將她引入崔文璟暫歇的屋子,意圖給趙雪扣一個覬覦外男行蹤的名聲。這種事對男人來說不過是多個美妾,對於女人來說卻是致命的!”
昨日劉府的事情一出接着一出,當晚就有消息源源不斷地傳至京衛司衙門。作爲京衛司的主官,裴青自然是第一個知道事情的始末,在加上程煥程先生這個老成精的刀筆吏,所有事情一推敲,其前後緣由就躍然紙上。
“沒想到趙雪自帶了烈性藥粉,那崔文璟竟然和她在屋子裡成了事。白寄容也算是個人才,做這些陰詭之事竟是信手拈來。他原本只是想壞了趙雪的名節,卻沒想到這卻正中趙雪的下懷。她巴不得就此攀上彰德崔家,甚至想出以死相逼的招式……”
說起別人的齷蹉事裴青有些不屑,“這種拿性命誣陷別人的招式我倒是極爲眼熟,當年宣平侯納秋氏爲平妻的婚宴上,我只是想去看看意圖平分我母親位置的女人到底是誰?誰知她一見我就露出驚駭之色,反身就自己撞到案几的尖角上。滿臉的鮮血淋漓氣若游絲,也讓我有嘴難以辯解。”
知道這是丈夫至深的隱痛,傅百善伸出手握住丈夫粗糲的手掌。
裴青冷哼了一聲,輕吻了一下媳婦的指尖道:“我早已不介懷了,只是恨自己當初如此之蠢,竟然落入秋氏這般淺顯的詭計當中,最終害得母親含恨喪於他鄉。我雖然不喜歡崔文璟,倒是極理解他被趙雪弄得百口莫辯的憤懣之情!”
傅百善就疑惑道:“我們到京中這麼久,也看不出皇帝格外看中宣平侯啊,怎麼這次會不遺餘力地幫襯趙雪,還難得開了金口爲她和崔文璟賜婚?”
裴青臉上就忍了笑,一會兒就自顧自笑得直不起身子,“咱們這位皇帝其實頂不待見的就是彰德崔家的張狂,頂着名門世家的名頭盡幹些見不得人的事。相比不待見宣平侯,他更厭惡崔家人。把一個剛剛退婚的妾生女,且是婚前就失貞的女子賜婚給崔家子弟,一來是爲了噁心崔家,二來只怕是想探探現今那位崔家主事人的反應!”
傅百善驚道:“你說皇帝是故意這般做的,那崔家人豈不是氣都氣死了……”
裴青聞言哼唧了一聲道:“我故意斷了趙雪與白家的婚事,就是想這兩家好生鬥上一回。這白寄容也算是給力,竟然有法子買通了劉肅府上的奴僕在屋子裡點上助情的薰香。加上趙雪的貼身婢女刻意張揚,這趙雪覬覦外男婚前失貞,條條款款離身敗名裂也差不了幾步路。”
他沒好氣地灌了一盞茶,“彰德崔家向來注重臉面,哪裡會要這等沒臉沒皮上趕着的女子爲長媳?趙江源實在要打官司爲女兒要個說法的話,那趙雪至多擡到崔家當個沒名沒分的小妾。到時候宣平侯府的裡子面子一塊玩完,看那秋氏還敢張狂不!”
他靠在大紅地繡了一路封爵的被面上有些悻悻,“誰曾想……”
傅百善就斜了一雙杏仁大眼揶揄道:“誰曾想皇帝老爺忽然出面,親口賜下趙家和崔家的親事,一牀錦被把這樁醜事遮了。讓宣平侯府的秋氏和趙雪如了心願,說不定以後還能得到封贈和誥命。你隱在幕後,費盡心思利用白寄容導出的一折子好戲到這裡竟然出了紕漏!”
裴青見她半點不責怪自己心思狠辣,只是顧着拿話央酸自己,心裡早已是百般熨帖。將媳婦摟在懷裡長嘆道:“這人算不如天算,我是想將宣平侯府攪個天翻地覆,不想卻總是棋差一招,看來老天爺看不得這些人亡於我手!”
傅百善便撫着他的胸膛,慢慢地寬慰道:“這世上善的怕惡的,惡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臉的。婆婆的仇怨慢慢報就是了,皇帝也有他的考量。要我說論起審時度勢推波助瀾,沒有誰有這位皇帝老爺更會利用機會。你想,他此時利用此事將趙雪塞進崔家,崔家還不敢有異議。趙雪的所作所爲別人不清楚,崔文璟必定是清楚的,這樣硬塞過來的女子只怕在夫家得到的尊重也是有限的!”
她兀自慢慢分析,卻不知裴青的頭顱已經越發向下,由着自己的性子輕吮慢吸,聲音也越發喑啞,“好珍哥莫管閒雜人等了,你夫君纔是頂要緊的!”
傅百善伸了半邊身子看了一眼屋角的搖車,還未及說話就見繡了五彩百子嬉戲圖的帳幔撲頭蓋臉的飄下,男人腰挺肩寬的矯健身子已經重重的壓了下來。微風徐徐拂過,案几上的一盆玉帶芍藥開得正好,在燈下散出如玉石一般的圓潤光華。
此時西絛衚衕的宣平侯趙江源卻是面色死白地坐在椅子上發愣。
秋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丈夫,又看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女兒,終於一閉眼鼓起勇氣開口道:“既然事已至此,你再埋怨雪兒又有何用?好在宮中聖人是個明理的,爲咱家孩兒賜下了婚事。不如……不如咱們就當沒有這回事,好生歡歡喜喜地爲孩子準備嫁妝可好?”
趙江源一點一點地挪過脖子,將秋氏看得毛骨悚然的時候纔開口道:“你也看見了,劉首輔府上那位少夫人崔氏派了一個媽媽送趙雪回來時說了什麼?說是趙雪自己跑到崔家長公子歇息的屋子去的,她以爲自己使了手段別人不知道。誰知那位崔氏更是狠角色,當時就送客關門派人打撈整個湖底。找到了裝有春~藥的瓷瓶,瓶底上還有你秋家獨一份的印鑑。”
秋氏的生父是一個有名的郎中,本就是製藥賣藥的高手。所以趙江源一拿到那個瓶子,就大致猜出昨日在劉府裡女兒乾的好事,而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眼前看似柔弱的女人。
面對丈夫幾乎要吃人的神色,秋氏嚇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侯爺,看在二十幾年夫妻的份上饒過我這一回。我實在是心疼雪兒,這些年來她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活生生地耽誤了她呀。這回又被白家惡意騙婚,只怕她的婚事日後更加艱難,你忍心她在家裡變成老姑娘嗎?”
趙江源啐了她一口怒道:“變成老姑娘也比她出去丟人現眼來得要好,你以爲你如此做是爲了女兒好,我告訴你做你的春秋大夢!那崔家子此時只怕恨毒了趙雪,礙於皇帝的賜婚一時不敢怎麼樣,可是他們可以把婚事拖個三年五載。男兒晚個幾年成婚沒什麼,趙雪耽誤得起嗎?若是她懷有身孕,難不成還把孩子生在孃家?”
跪在地上的趙雪猛地擡頭,哆嗦着嘴脣道:“崔家人如何敢如此對我……”
趙江源被這對母女的愚蠢氣得腦袋生疼,拄着額頭蒼涼道:“聖人只是賜婚,又沒有明令讓崔家何時迎娶你。現在崔家是捏着鼻子認了這門婚事,若是他們刻意將婚期延後,你以爲宮中聖人還會爲你特特下個旨意?”
趙雪一時心如擂鼓汗透重衣,先時在劉家的孤勇和心想事成後的得意半分不剩。她張惶地膝行至父親面前,大哭道:“父親救我,都是母親的主意。原本她讓我去勾引小劉探花的,說他年紀輕不經事,我日後也好拿捏於他。誰曾想屋子裡是崔家長子……”
趙江源不意還有這番典故,站起身甩手就狠狠給了秋氏兩記耳光,“你這蠢婦,一對好好的兒女都讓你挑唆地失了本分。現如今倒好,一個沒了功名爵位,一個沒了清白名聲。你不是他們的娘,你是他們前輩子的債主,如今就是來討債的!”
秋氏被打得面龐紅腫口角流血,卻是半點不敢多言,只得伏在地上嗚嗚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