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密的藤蘿架子下, 巴掌大的枝葉層層疊疊地遮擋了大部分的光線,傅百善蓋着一襲翻毛絨毯睡得正熟。
裴青躡手躡腳蹲在躺椅邊, 近乎心痛地望着她眼眶下的一抹黛青。那點相思子的毒素大多已經祛除, 但是不敢大劑量用藥, 那點殘留的毒素便如浮光魅影一般開始侵蝕傅百善的身體,加上腹中胎兒的損耗,懷孕五月的人反倒比尋常人看着要消瘦。
宋知春端着一碗湯藥出來, 正巧看見裴青癡癡地望着女兒的睡顏。她不禁一陣心煩意亂,兩個孩子鬧彆扭讓人操心,兩個孩子感情太深更讓人焦心。這倒了一個另一個也跟着神情恍惚,不和爲什麼她忽地想起“情深不壽”這個詞,心頭更是一陣毛躁不安。
她輕咳了一下,掩下臉上的異色大步走過來嚷道:“珍哥起來了, 怎麼一天到晚地睡。七符你也不管管她, 快點把他叫起來乾淨把這碗湯藥喝了, 再帶她出去走走散散乏。這一個兩個地都在家裡佇着, 看了就讓人來氣!”
傅百善被叫嚷的動靜驚醒了,裴青忙上前抓住她的手溫聲道:“先起來喝藥了,我知道這藥味道大,不過你老實喝過之後我就好好獎勵你。越勝齋新出了幾樣點心,其中有一道跟蘇州的眉毛酥有些相像,我帶你過去嚐嚐!”
湯藥是吳老太醫所開, 說是溫潤心肺的。傅百善卻明白絕沒有這樣簡單, 她卻什麼也沒有問, 端過藥碗一氣喝了。宋知春便極滿意點頭道:“去吧,這兩天還可清閒一下,再過幾天等你老爹帶着小妞妞回來,家裡可有得鬧騰呢!”
馬車上,傅百善裹着毯子靠在裴青肩上懶懶問道:“裴大哥,你是不是被革職了,怎麼老看你呆在家裡?”
裴青啞然失笑,“是啊,從此之後我都要靠珍哥養了。等你把孩子生了,讓岳父岳母幫我們看着孩兒,你跟我就開個夫妻店。或是賣些南貨或是開個聚味樓的分店都行,你當東家我當掌櫃的,靠着陳娘子調~教出來的那些徒子徒孫,再用些廣州運來的真材實料,咱家的生意一定紅火!”
他興沖沖地說完卻沒聽到傅百善的回答,低頭一看卻見她頭略略歪在一邊。裴青立時冰冷僵住,幾乎是顫抖着手觸到那秀氣的鼻子下,好容易才感受到那輕微至極的呼吸。良久,裴青恢復正常的心跳,將媳婦兒珍之重之地摟抱在懷裡。
吳老太醫雖然一再保證傅百善攝入相思子的量不大,但畢竟動了根本。且因身懷有孕許多藥不能用,所以這一向以來傅百善怕冷畏寒精神容易倦怠。裴青心頭陡生一股毀天滅地的暗恨,德儀公主你既然伸了手,那麼這一輩子你都休想再踏入中土半步。
馬車徐徐停在越勝齋門口,微微搖晃下傅百善便醒了,她自嘲道:“這個孩子比妞妞老實多了,就是有些容易乏力。我整日睡睡醒醒的,簡直就成了個廢人。等孩子生下來之後,我要去試試那把鐵胎弓,也不知道還拉得開不?”
吳老太醫說過其實生產時纔是真正生死關頭,裴青無數次地想勸說傅百善不要孩子,可是他知道這個丫頭性情執拗,一旦做了決定便不會輕易更改。他幾乎對那肚子裡沒有出生的孩子產生了一股莫名的恨意,恨它在傅百善的心目中重於一切。
臨窗的雅間裡,各式蘇州船點擺滿了桌子。
聽說這是江浙一帶新進流行起來的,巧手廚娘用米粉和麪粉捏成各種形象,在畫舫上作爲點心供應故而得名。船點精巧玲瓏,既可品嚐又可觀賞。船點的餡心,甜的有玫瑰豆沙糖油棗泥,鹹的有火腿雞肉臘丁魚乾。
傅百善極有興致地嚐了個栩栩如生的鸚鵡,又嚐了一個小巧別緻的荸薺。鸚鵡裡擱的是幹香雞蓉,荸薺裡是軟糯的赤豆沙。她自己吃了一個不算,還硬塞了一個給裴青。
飽腹之後用熱帕子擦手時,傅百善認真盯着人道:“裴大哥,我知道這一向駭着你了。可是我自個的身子清楚,我熬得住這丁點毒。要是單單爲了我自個康健,硬生生地將這孩子弄沒了,我一輩子心裡都會愧疚難安生。它既然選了我的肚子來投胎,我就定要待它好好的。”
裴青一怔,沒想到自己的心思已經被看出來了,索性大方承認,“在我心中,任是誰都比不過你,即便是咱們將來的孩子,你放心好好地調養就成。”
傅百善就頑皮地瞥了他一眼,“委實是我低估了那些對你有意之人的心思,沒想到她竟敢直接下毒害人,若非我多了個心眼,那些吃食真真全部進了我的肚子,就是十個吳太醫加起來都救不回我來。”
裴青憐惜望她一眼道:“皇族之人在宮裡個個都能鍛鍊成鐵石心腸,聽楊桃所述之後我還不能完全肯定是德儀公主。直到她帶着侍女悄悄在我們宅子前偷窺,我就知道沒有冤枉她。放心,她做下此等惡事再也不會回來了。
望着媳婦兒不解的眼神,裴青沒有掩飾自己在其間做的手腳,“北元人有收繼婚的傳統,將女子視作財產不準外流,父沒則妻庶母,兄亡則納釐嫂,故而國中無鰥寡種類繁熾。據我所知呼唐麻爾汗下面,成年或是即將成年的就有七八個弟弟。”
傅百善驚駭一聲,瞪着眼睛想要說話。
裴青卻冷笑一聲半捂住她的嘴,乾脆利落道:“德儀公主雖說不上千嬌百媚,卻也算長得清秀可人,北元人對她的公主身份肯定是稀罕不已。要是活得足夠長,還不知道要嫁幾回人呢!我不過是成全她而已,她喜歡惦記別的男人,這回也算是得償所願。還有她身邊那個叫做葉眉的侍女,我也一併叫人捎帶在和親的名單上了。”
這番處置可謂狠辣果絕,傅百善也是有德報德有怨抱怨的人,聞言並沒有覺得什麼不對。更何況她傷病了這麼久,早已對這些蠅營狗苟暗地窺探之事感到厭煩。略微點頭道:“那日之事德儀公主雖是背後元兇,邀請我一同用茶點的崔文櫻也算是幫兇,沒想到百年世家彰德崔家的姑娘行事竟也這般下作?”
裴青倒了一盞茶過來讓她壓壓茶點的甜膩,眼裡閃過一道不屑道:“眼下京裡傳得沸沸揚揚的便是這位京城第一姝的流言,說是她的命格極硬,剛定下親事還沒有過門便剋死了兩任未婚夫婿。傳得有鼻子有眼兒的,老實說這卻不是我的手筆。這件事必定是她身邊極親近的人才能傳出來的消息,只是不知她到底得罪了誰?”
都是些讓人不愉快扯破臉皮的破落事,傅百善擡頭正要另起話頭就聽門口輕釦,店小二探着身子小心陪笑道:“外面有位姓魏的客人想見一位姓裴的客人,請問哪位是?”
裴青想了一下,在傅百善的頭頂輕微安撫一下道:“我去去就來。”他跟着店小二左轉右轉穿過幾道門,就見一扇繪了猛虎下山的屏風前負手站着一個人,轉過身來正是金吾衛指揮使魏孟。
店小二上了新茶安靜退下,魏孟忽地站起身朝裴青連踹了好幾下。他習武多年又是正經武將出身,竟將裴青踢得退至門口才止住。他喘着粗氣低吼道:“你是向老天爺借的膽子辦下如此狂妄之事,要死就直說我直接給你買棺材,休要捻三搞四地讓咱們這些老傢伙給你擦屁股!”
裴青忍了腿上痛意,面對這個亦師亦友的長輩沒有還手,只是低垂着頭倔強道:“再來一次,我一樣會這樣幹!”
魏孟面上怒不可遏,眼裡卻浮現一絲笑意,悠悠然地晃到窗邊找張椅子坐下道:“大丈夫立世,進能利益朝堂社稷,退能廕庇宗族妻女。德儀公主既然敢鴆殺你的妻室,不管她是什麼初衷你都儘可以取她的性命,何苦九曲十彎地將她弄去北元喝冷風啃肉乾?”
這話可謂大逆不道至極,偏偏兩人都未覺其中有不對。
想起傅百善每日都要喝那些辨不清顏色的苦藥湯子,臉上時時掛着的疲倦,裴青輕道:“取德儀一條性命何其簡單,又怎能消我心頭之恨。送她到北元,每每想到她日夜遭受的折磨,我才能暢快一二。”
魏孟狠狠瞪了他一眼,哼道:“真是不知道這十來年裡你師父教給了些什麼東西,別的好東西沒學,就學了這麼些鑽頭不顧腚的半吊子?我們對你是抱了大期許的,你就這麼糟蹋你的前程?要知道,這回要不是北元正好向中土求娶一位公主,皇帝順手推舟就坡下驢,單就你這份藐視皇權的罪責就是死十次都是多賺的!”
裴青從十六歲起就跟隨廣州衛任指揮使的魏勉,說是上下級實則跟父子相近。
到了京城之後,時任金吾衛指揮使的魏孟少不得對這個兄弟的愛徒另眼相看。連年相處下來,魏孟也起了愛才之心,時不時出言點撥一二。這回鬧出了德儀公主的事,雖說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但畢竟失了皇家顏面,皇帝最後沒有深加追究,實在是天之僥倖。
魏孟看了這青年一眼,心想在世人眼裡自己就是個不涉及黨爭的人物,可是眼看皇帝已經在安排身後之事了,他們這些長久跟隨的人心裡肯定有自己的小九九。若是孤身一人便罷了,身後還有一大家子呢。
裴青性情剛硬不易爲外物所動,手段智計樣樣不缺,更關鍵的是皇帝對他有一種近乎縱容的喜愛,這孩子唯一或缺的就是人生歷練和處事圓滑。現在,每個人都知道傅家百善是裴青的逆鱗,想來再動爪子之前會仔細思量一下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