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悄然無聲地跟着一個小太監穿過一重又一重地帷幔, 腳底的薄底朝靴迅捷地踏過道道黃瓦朱廊。他知道這裡是乾清宮, 卻不知道這處宮闕里還有這樣幽深的所在。一路走來沒有碰到一個閒雜人,盡是一些面生的青衣太監當值。
不知過了多久, 領路的小太監停下身子做了個手勢,然後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一道雕了山水雲石的黃花梨屏風後。片刻之後厚重的駝地團花帷幔掀開, 裡面有一道蒼老的聲音斥道:“進來吧, 你昨日戌時就到了京城, 怎麼沒有遞牌子進宮反倒跑回了家, 傅氏倒是極拿捏得住你啊!”
裴青背上忽生了一層冷汗, 噗通一聲掀袍跪倒在地沉聲道:“臣接了聖人的口諭之後連夜騎快馬回京, 只是路途遙遠到京時宮門已經落鑰。臣不敢私自揣測聖意,又不敢驚擾聖人安歇, 只得悄悄回家窩上一宿, 今早寅時就等在了宮門外!”
軟塌上皇帝冷哼了兩聲,“你不是不敢驚擾朕,你是怕朕給你派一件要命的苦差事, 回頭來就再也見不到老婆孩子了, 這才巴巴地抽空子回去一趟。怎麼在你的眼裡, 朕便是這般卸磨殺驢的人嗎?傅氏是個好的,你是個好的,朕還要將你留着給新帝大用呢!”
裴青盯着地上的藏青五彩雲龍織錦地毯,將身子伏得更低, 聲音裡有些許感動至極的哽咽, “臣……惶恐!”
皇帝就滿意地笑了, “西山大營那邊已經派了方明德去暫時接替了,朕喚你回來是想讓你出任錦衣衛指揮使,你有沒有什麼想法?上一任的指揮使石揮性情忠直,只可惜爲人一味逞兇鬥狠越老越糊塗,生生敗壞了錦衣衛的名聲,你過去後好好整頓一下軍紀。若是幹得好了,朕許諾三年後就將你外放九邊重鎮成二品大員,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這樣棍棒加甜棗的事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嗎?裴青深吸一口氣,無比堅定地答道:“但憑聖人安排,臣絕無二話!”
興許是這般馴服的姿態取悅了至尊之人,皇帝呵呵低笑道:“那就起來吧,看看朕給你派的第一件差事敢不敢去做?朕已經親手寫下旨意,你悄悄地把事情辦利索了,莫要驚動太多的人。等朕大行之後,再向世人宣告此事!”
這話裡分明不詳,裴青驀地一驚就擡起頭來一看,就見軟塌上的帝王正低低地看了過來。那雙眼睛依舊鋒芒畢現,但是頭髮卻散亂地半挽着,臉頰上的肌膚泛起陣陣青灰,胸膛上下起伏得厲害,分明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這纔多久的時日,上一次見這位帝王的時候還是一副精神矍鑠林中獸王的樣子。
皇帝端起茶盞吹了一口滾燙的茶沫子,淡淡地撩了一下眼皮,旁邊侍立的總管太監阮吉祥就雙手託了一道明黃聖旨過來,小心地放到裴青的手中。
裴青猛地回過神來,忙雙手接過。
大概是怕見風,屋子裡到處掛着厚重的落地帳幔。左前一方紫檀浮雕方几上還擱着一個半尺高的銅薰爐,甘崧香濃烈的香氣縈繞其間,掩去了一點草藥的陳腐之氣。皇帝將茶蓋一下一下地刮在茶盞上,良久才道:“你上任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去□□頒旨意,削爵圈禁秦王應旭,罪名是僭越。”
裴青心頭狂跳,忽覺得這密閉的宮室內熱得燥人,但是卻不敢隨意動彈。他腦門上生了一層薄汗,心裡卻是明鏡一般。
帝王老了,在給他的繼任者鋪路了。齊王要是即位,他上面的兩位兄長這麼多年經營下來要錢有錢要人有人。相比之下齊王底子太薄了,不說別的,只是隨常使些小絆子他就必然吃不消。齊王初初上任也不好把事做絕,在頭幾年只能讓着避着。如若不然,一頂殘害手足的高帽子是避不開的。文人們的口誅筆伐,向來是比刀子都厲害的東西。
皇帝俯身盯了兩眼,忽然笑道:“你樣樣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心慈手軟事事留餘地。堂堂四品指揮使看着威勢赫赫,實際上卻瞻前顧後優柔寡斷遇着事不敢下狠手。宣平侯趙江源對你們母子薄情寡義,你好容易佔盡上風不趁機趕盡殺絕只是當面不認他罷了,這算怎麼回事?還有那秋氏母女屢次害你差點讓你名聲大損,你就這般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嗎?”
皇帝咳嗽了幾下,捂着嘴出氣沉重,瞪眼冷笑道:“那般狠毒下賤的婦人悄悄殺了就殺了,也讓你娘在地底下歡喜一回,只要不被人拿到實證又有什麼干係。男兒當快意恩仇,哪裡能像婦人一般拖泥帶水。照這樣下去小四放在你的麾下,什麼時候能獨當一面?”
這話頗有怪責之意,裴青掐住手心忙伏地請罪。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卻因病痛帶動胸腔又是一陣劇咳,伸出食指點了一點道:“仁義是好事,過了就未免迂腐。在這件事上你媳婦都比你利落些,朕聽說她當年一箭就射殺了倭寇頭子,任是誰得罪了她都沒有好下場。其實大善大惡只在一念之間,若是能拯救萬千百姓,殺上幾個小卒子又算得了什麼!”
此刻天即將大亮卻四周靜寂,恍惚間聽得到京城上空的鴿哨聲,遙遠而嘹亮,像是仙人吹簫一般空靈。甘崧香燃地久了,就像一層密密的雲漂浮在上面,讓人的呼息在壓抑之下像是高壩上蓄積的河水一樣越積越高,似乎隨時都能爆發出來。
皇帝斂了笑容難得解釋道:“齊王應昶還是有些孩子心性,雖然有幾分聰明但是還遠遠不夠,偏偏朕的時日也不多了,不能停下來慢慢地教他,只得釜底抽薪將前面攔路的石頭撬在一邊。秦王,只怕不願意臣服在這個小弟弟腳下,就由朕來做這個惡人吧!”
這卻是教裴青爲人處事,大丈夫立世當不拘小節。
裴青暗想,帝王都是說一套做一套,要是我事事趕盡殺絕只怕您老人家也會對我事事提防。再說宣平侯一家寡廉鮮恥,此時讓他們失去爵位活着只怕比死更難受。上一次遠遠地看到時,趙江源已經蒼老得不成樣子了。
來時雖然料到有棘手的事由,卻也料不到是這樁苦差事。裴青悄悄擡眼一望,就見帝王說了這番話後似乎是疲累至極,向後一歪就斜靠在寶藍緙絲迎枕上,竟似睡過去了。一旁的阮吉祥小心盯了兩眼,忙悄悄一揮手,兩人就一前一後卻退出了宮門。
走至迴廊夾角時,見四周無人阮吉祥才停下腳步微微一聲嘆息,指了指裴青手中的明黃聖旨悄聲道:“本來好好的,雖有些風浪都讓聖人大力壓制下去了。宮裡宮外都是一片井然。前個晚上聖人難得有心思邀了皇后娘娘一同賞月,不想飲下一杯酒後一頭就栽倒了。
宮裡封鎖了消息,太醫院的院正施針後說,聖人總是焦心國事日日不得歇息,身子早就虧損得像篩子一樣補不起來了。因這類惡疾起病急驟來勢兇猛,病情迅速莫測善行數變,所以又稱腦卒之症。不發便罷了,一回比一回利害,再發一次就是神仙都沒法子了。聖人這才急巴巴地開始着手安排……”
裴青摸了一塊小巧精緻的暖玉遞過去,阮吉祥推辭不過受了。喪眉耷眼地掖着手道:“聖人大行之後,咱家少不得要去守皇陵,難得大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客氣,不像有些人攛攛掇掇地已經在另找門路了。其實聖人雖然三天沒上朝,心裡頭卻是明白得很呢,任是誰都逃不了他老人家的法眼。”
裴青自然點頭稱是,阮吉祥就左右看了一眼道:“秦王殿下大概也感到不對勁,就趕在這個關口上書,說自願回登州繼續鎮守東南海防,可不就捅了馬蜂窩了嗎?聖人關在屋裡自個尋思了大半夜,一起來就親自下了聖旨。這位殿下也是上趕着找事,前兒劉首輔才卒,聖人心頭氣還沒消盡呢!”
阮吉祥忽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子,輕聲笑道:“主子們的事誰也說不準,咱家起個好心給大人提個醒,秦王殿下是聖人的親兒子,這回下了旨意說要圈進,明個說不準就放了。大人今日當了惡人,當心秦王日後起復來清算總賬,到時候就不是一己一身之事了!”
裴青臉上就顯露出一點爲難,“那聖人爲什麼要找我呢,京裡這麼多的能吏,上十二衛也有數不清的能人,聖人爲什麼單點了我來做這份苦差事?”
因皇帝的病一直愁容滿面的阮吉祥嘿嘿笑了一聲,有些得意地解開謎題,“因爲你和傅鄉君哪邊都不靠,不像京裡頭的那些人尸位素餐,看見哪邊勢大就往哪邊倒。這世上忠臣能臣不少,可是能夠當純臣的是少之又少。凡世間種種誘惑太多了,沒有幾個把持得住!”
裴青心頭冷笑連連,不愧爲當年乾清宮大太監劉德一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看得就是比別人清楚,活得就是比別人明白。這話說得冠冕堂皇,其實說穿了,不外乎是說自己哪邊都不靠,和秦王晉王私底下都有嫌隙,皇帝用不着擔心自己偏頗哪邊而已!
廊下的宮燈被風一拂晃晃蕩蕩的,紗罩內的燭火忽明忽滅。天即將大亮,有參差交錯的陰影聚集在裴青的臉上,襯得他英挺的眉目忽然有了一絲猙獰之色。阮吉祥忽然心顫了一下,想起皇帝評點這人過於心慈手軟,恐怕是看走了眼。
他擡起頭打了個哈哈,再仔細看時就見青年態度溫和氣度儼然,和平日裡看着沒什麼兩樣,就覺得自己一時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