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來得格外早, 纔將將過了四月就已經熱得不行。
乾清宮外人人都墊着腳尖走路,太醫院的一干御醫全部聚集在迴廊上, 面色沉重地竊竊低語。昨晚皇帝又咳嗽了半宿,今早一睜眼就吐了半盞濃痰,裡面依稀有鮮紅血絲。這種狀況已經不是一日兩日而是持續大半月了, 幾個太醫正在商量該如何稟報。
大太監阮吉祥眼神暗了暗,他就是傻子也看出這些御醫們的欲言又止,就知道皇帝這回只怕是攤上大症候了。也是,這麼多年裡裡外外多少事都是這位主子一點一點地謀劃。眼看着四海晏清幾無戰事, 太子殿下也逐漸當得起事了,偏偏他的身子骨一日一日的敗壞。
就有太醫院的院正捱了過來小聲道:“煩請公公拿個章程, 我們幾個細細辯證了一下,聖人嗆咳氣急痰少質黏, 時咯鮮血或痰中帶血, 骨蒸潮熱顴紅盜汗,心煩失眠胸脅掣痛, 身體日瘦舌紅而幹,苔薄黃而剝……”
阮吉祥按捺住心頭的火氣, 咬着牙齒輕斥道:“說些咱家聽得懂的人話!”
太醫院院正訕訕一笑道:“聖人只怕得了虛火灼肺的肺癆之症,我們已經商量好先用三劑百合固金湯滋陰降火。只是這個症候多少有些傳染的性子,還要先奏請聖人和太子及皇后娘娘知曉,畢竟聖人的年歲在這裡放着的。加上今年天氣時冷時熱這般古怪, 這個症候怕是難以根除!”
太醫的聲音越來越低, 阮吉祥的眼睛卻越睜越大。
皇帝很快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出人意料的是他並沒有感到如何震驚,只是將手中的一本時常翻看的書集甩在榻上嘆道:“吳起廉早就說過朕身上的症狀象是水裡的皮球,把這裡按下去那裡又浮起來。要是能拋下一切在清淨地好好地休養一陣時日,還能多活上一年半載。”
皇帝臉上似乎有種說不出來的亢奮,蒼黃的臉頰上隱隱浮現一抹異樣的酡紅,“先前有腦卒之症,現有肺癆之症,老天爺真是厚愛於我。只可惜太子行事太過謹慎小心只知穩紮穩打,朝中那些老頑固朕還沒有換完。呵呵,朕這輩子就是個操心的命,要是什麼都不管一味地吃喝睡,沒準去得更快……
這話誰人敢接,阮吉祥和一旁侍立的幾個宮人皆是噤若寒蟬,好半天之後才耷着眉眼賠着小心問道:“那這件事跟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怎麼說?”
皇帝此刻精神健旺,聞言啞然失笑,“還能怎麼說,照實說。叫太醫院拿個章程出來,若是不能醫治乾淨就莫要禍害他人。你趕緊叫人在門前掛個簾子,再在屋子裡立個屏風,太子過來了就叫他在簾子外頭回話。他那個身子骨將將好利索,如今萬不可有任何差池……”
阮吉祥正垂首聽候吩咐,就聽上頭的聲音越來越弱。他心頭驀地一驚,擡頭就看見皇帝歪在彈墨大迎枕上睡熟了,鼻翼還隨着呼吸微微翕張。他嘆了口氣,心想這樣熬燈點蠟般整晚批閱奏摺,就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眼下能歇一會是一會吧。
他退後一步將一牀輕軟薄被小心地搭在帝王的身上,又出去叫了幾個人把諸事都安排好,親眼看着紫檀透雕荷花紋的七扇屏風和富貴福壽蜀錦簾子都一一安置妥當,這才垂眉肅目站在一邊小心地守着。
未時過後,在牀榻上怎麼也睡不踏實的皇帝翻了個身子,睜眼就見榻前正正坐着一個身着藍地緞繡孔雀紋褙子的婦人,就展顏笑道:“不是讓人傳了口諭,讓你們不要進來嗎?我這身上感染了肺癆,只怕是不容易好了,當心讓你們也沾染上!”
張皇后端過一碗觸手微溫的百合湯,和婉笑道:“我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了,早一天晚一天地到西天佛祖面前侍候,也說不上什麼不樂意。倒是你貴爲一國之君,怎麼這樣不愛惜身子呢?我聽阮吉祥說你昨晚批閱了整晚的摺子,有什麼事情這樣急得不得了,這滿朝的文武都是幹什麼吃的?“
皇帝似乎極爲受用這樣近乎溫情的埋怨,在她的手上一口一口地喝了半碗湯。張皇后拿了帕子將他的嘴角搽拭乾淨,看他的樣子還是有些精神不濟,就勸道:“我知道你覺得昉兒能力有限,可是你這樣逼緊自己不眠不休,讓那孩子看到如何會好受?”
皇帝雙目依然炯炯神情卻有些倦怠,揚着眉毛溫聲道:“其實這孩子已經歷練出來幾分了,只是從小跟着你不免處事心善。有些老臣就倚老賣老欺上瞞下,總想着用些不入流的手段糊弄過去,若是沒有幾年官場的薰染,如何識得破這些人浮於事蠅營狗苟的弊端?”
半開的槅扇外是一片春日盛景,但因爲皇帝的病勢不宜見風,所以四面迴廊上都垂着密密的青帘。暮春的陽光從簾子的縫隙間撒入,反襯得宮室內有一股蕭索的陰涼。
皇帝胸中有些悶熱,但見張皇后一臉的擔憂狀便啞着嗓子說了實話,“案几上這些摺子他全部批奏過,我這是拿來看第二遍。他雖說已經盡力,但是疏漏還是不少。我趁着精力還行的時候幫他梳理幾遍,待日後……他上位時也不至於雙眼蒙瞎!”
張皇后見他語氣不祥,就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臉上卻仍舊笑道:“再着急也不在這一時半會,我已經吩咐下去了,打今個起我吃飯你就吃飯,我睡覺你就睡覺。不管如何病,這作息總得按着太醫們的囑咐辦。肺癆雖說是大症候,可聽說還是有人扛過去的。你貴爲九五之尊,菩薩定會保佑一二!”
皇帝聽她言語質樸坦蕩,終於動容嘆道:“我身邊來來去去,怕是隻有你真心待我……”
張皇后不可置否地笑了一下,幫着掖了一下被角,“你我年少結髮,除了那些情呀愛的,原本就是相濡以沫說好要陪伴一輩子的夫妻。你好好歇歇,我在你旁邊守着,再不許看這些勞什子了。若是外面還有人送來,我就吩咐他們直接送到那幾位閣老的府上去!”
皇帝很久沒有受到這樣近乎蠻橫的管制,覺得稀奇的同時也感到一陣暖意,只得給一旁侍候的阮吉祥一個眼色,便重新在榻上躺了下來。他這幾日休息不好,一睡下就稀裡糊塗地做夢,輾轉反側之時回回都被靨着。今次原本以爲自己睡不着,沒想到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春暮夏初,屋外的蟬聲漸漸嘈雜,角落裡裝了沉水香的薰爐升騰起霧嫋青煙,其形狀上下翻轉,在暗沉的室內時斷時續地散發着沁人的清香。
很久之前,彼時的皇帝還是先皇面前一位不受寵的懷王。非嫡非長,母親也只是一個不打眼宮妃。但是他靠着不爭不搶踏實肯幹步步爲營,漸漸在朝臣間有了甚好的口碑,也漸漸引起先皇的器重。幾位兄弟鬥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他已經悄無聲息地積聚了自己的班底。
被封爲懷親王的那年,他不過二十七八。正是一個男人最好的年歲,額頭剛剛綻開成熟的紋路,舉手投足間卻更見從容氣度,引得多少京中閨中女子惦念。恰巧府邸的內書房新進了幾個長相清秀的丫頭,他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個叫崔慧芳的小姑娘。
這個才十五歲的女孩大字不識一個,卻心靈手巧有一手好繡活。每每他在書房處理公文時,就坐在一旁角落裡做些針線活計。府裡養了無數手藝絕佳的繡娘,但自從穿了崔慧芳所做的衣物鞋襪之後,再看別人拿出來的東西總覺得莫名粗糙。
女孩內秀聰慧而不外露張揚,進退間頗有章法。在府邸裡上上下下的一干人等中,越發顯得出類拔萃卓爾不羣。某一天懷王忽然興之所至,一時突發奇想想教她寫字讀書,意圖學學那些文士紅袖添香的意境。誰知她竟駭得面色如土長跪不起誓死不學,說怕違了府中內宅的規矩。
那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讓懷王哈哈大笑,越發覺得這女子稟性忠厚性情良善,恪守宮規得近乎愚頓。他本就是一個多疑猜忌的人,但是這樣近乎白紙一般的質樸讓他感到由衷的愉悅。這也許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即便貴爲皇室中人也總想着有人是單純地對自己好。
漸漸的,寡言穩重的崔慧芳成了內書房甚至懷王跟前的第一人。就連王妃張氏都不得隨意進出的書房禁地,她卻可以任意指派。城府頗深的懷王似乎只有在她面前才能卸下自己的疲累。當懷王成了太子後的第一晚,就趁着酒意臨幸了這個說話都會臉紅的北元邊民之女。
懷王經過無數爭鬥成了皇帝之後,潛邸的幾位近身侍奉過的女子都封了或高或低的品階,只有崔慧芳還是當着地位低微的司寢上人。別人都在爲她不值時,她卻是淡然地一笑了之。因爲今時不同往日,站得越高越容易當靶子,她懂得那位帝王沒有宣諸於口的愛重。
原本一切就像流水一樣平靜劃過,帝王雖然把這女子放在了心上,可是他永遠分得清輕重緩急嫡庶之別,因爲他心底自有一條不可逾越的溝壑。
但是隨着時間的流逝,最初的崔慧芳也在默然無聲地變化。人就是這樣,得到了許多就還想得到更多。所以當初初被封爲婕妤的她在皇室舉辦的簪花宴上,無意間碰到彰德崔家的嫡長女崔玉華時,女人大驚失色的同時隱約知道自己期盼已久的機會終於來了……
屋角的落地自鳴鐘發出細微的聲響,張皇后上了歲數向來睡得晚,她又不善針黹之類,就斜靠在一張椅子上翻看一本《山水訓》權作打發時間。正看到得趣之處,就聽牀榻上的人低低地喚了一聲“慧芳”。那聲音細微難聞,但因爲室內空曠安寂,所以越發顯得其中有一絲淡淡的悲涼纏綿之意。
張皇后手指驀地一緊,眼裡先是有些茫然,心底卻立時浮現一股深刻的痛楚,幾息之後眉梢才掠過一抹不容忽視的磅礴怒意。但她身形未動分毫只是垂下眼瞼裝作沒有聽到,輕輕翻動了一下手裡泛黃的書頁,好半天之後卻是連半個字都沒有看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