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不過行了數里路, 便聽見前面一處樹林裡傳來乒乓的打鬥聲。
侍衛長韓樑棟出自軍中,自然分辨得出那是兵器相擊時的聲音。一時警惕心大作, 嘬嘴打了個呼哨,衆侍衛便迅速聚攏過來衆星拱月般將秦王應旭團圍在中間。那呼喝叱罵聲卻越來越大, 細細一聽,還夾雜了幾聲孩童的尖利駭叫。
應旭一驚, 抽出腰間佩劍便往前走去, 侍衛們對望一眼只得跟上。
轉過一面土坡, 就見下頭三十丈遠的一塊狹長地界上歪斜地倒了一根腰粗的樹樁,幾輛馬車被堵在了後頭。先前在雲門山腳下看見的傅氏一家人,手中拿着木棍樹杈緊張地盯着對面, 離他們十幾步遠的地方几個騎在馬上的蒙面人與傅家人正在對峙。
應旭心裡明白這傅家人怕是遇上盜匪了,這段路徑細窄狹長是回城的必經之處。加上此時天色近晚,弄些狀況將前後一堵馬車勢必難行, 再一擁而上搶奪財物,實在是無良匪類才能尋思出來的好手段。
此時,站在林間空地上的傅滿倉心裡着實有些驚訝。
這青州雖然隸屬海防重地,但實際上並不靠海, 離海岸還有近百里的路程, 論理這不可能是海盜和倭寇。縱身入腹地可是海盜們的大忌,那就只能是山匪了。可當今皇上當政三十年以來,一向是輕徭役注重生息, 大凡有手腳就不難求溫飽, 難得還有人願冒殺頭之罪做這種無本的剪徑營生。
傅滿倉在廣州十來年, 海上的大風大浪也見識多無數,再兇險的地界也走了數趟,各式各樣的人都曾打過交道,遂拱手笑道:“不知是哪路英雄駕到,我們只是尋常百姓,車上還有些許閒財儘管拿去,只求英雄莫傷我家人!“
一個蒙面人壓低了喉嚨甕聲甕氣地嘟囔道:“我們不管你們是什麼人,把錢財拿出來,再把車上的幾個女人和孩童統統留下,餘下之人儘管走就是!“
傅滿倉斂了笑容,“你們不是尋財來的,是來尋仇的吧?不知我傅家人何時得罪了各位英雄,就是死也要給咱們一個明白話吧!”
幾個蒙面人行事頗爲謹慎,互望一眼後不知做了個什麼手勢,連招呼也不打就拔刀衝了過來。傅家幾個男丁都大吃一驚,傅滿倉知道大哥一家都是文弱書生,忙將幾人往後一推,將手中的木棍向前一擋。
只聽咔嚓一聲,手中兒臂粗的木棍立時折斷了,傅滿倉忙卻步急退。陳溪見狀忙招呼幾個身手好的武師擋在前頭,又立刻迴轉身子在馬車底部抽出幾把鋒利刀具一 一拋與衆人。
馬車裡幾個小的不知輕重,還兀自掀開簾子伸了腦袋探看。傅念宗尤其興奮地雀躍不已,大聲道:“二叔,你車裡怎麼還有這種好東西?”
傅滿倉揚眉一笑,“這可是出門必備之物,想當年我們在海上見到的陣仗可比這個大多了,那些夷人的船上有些還裝備了火炮,只可惜射程不遠,不然我倒是想弄幾條回來進獻給朝廷,日後那些海上來的倭奴在這一帶就沒有這般猖狂了!”
傅滿倉一邊回答侄子的問話,一邊在心裡急急地盤算。我們這邊不算大哥一家和小五小六,自己、陳溪加上幾個扮作車伕僕從的武師總共有八個。對方雖只有四個人,戰鬥力肯定只強不弱。
尤其是那爲首之人,手中的刀具與衆不同。刀身長而刃利,是刀卻像劍使用,這大概就是傳說甚廣卻無緣一見的倭刀了,加上對方的口音低沉含混怪異,武功路數與中土大相徑庭,這應該是倭國人錯不了的!
至於青州城外怎麼會有倭奴?這倭奴又爲什麼攔在自家馬車前?那就不是當下能考慮的事了。
那羣蒙面人也看出傅滿倉是個主事的,先前開口說話疑是倭奴的人大概是從沒有遇到過敢跟他硬碰硬的對手,一時激起了狂妄之心,主動下馬上前挑戰。沒想到傅滿倉根本就不按理出牌,擒賊先擒王,也不管什麼江湖道義了,乾脆招呼了三個好手齊齊向他圍攻。
妄自尊大又措手不及之下,那領頭的蒙面人失了先機,倒很有些狼狽地退了幾步。
不過十幾招過後,這蒙面人就看出傅滿倉的武技其實一般,是圍攻人羣當中最弱的一個。只是沒想到對方竟然毫不畏懼敢拼敢打,身上掛了彩也毫無懼色,三個車伕模樣的人一招一式也頗見章法,倭人雙拳難敵八手,雙方一時僵持不下只好在樹叢裡繼續纏鬥。
空地上,其餘兩個蒙面人慢慢向傅家人圍攏過來。
剩下的幾個武師相視一眼後,二話不說齊齊就衝了過去拼殺起來。陳溪右手執刀,左手把傅家幾個老少爺們的馬車緊緊護在身後。心下卻暗暗慶幸,臨出門時宋氏多了心眼,說青州自古民風彪悍,雲門山要遠不近的,爲免麻煩多帶幾個人穩當一些。幸好就是聽了這話,他纔將幾個趕車的僕從臨時換成了一路從廣州跟過來的身手極好的武師。
一個身材矮小的蒙面人抽空子從人縫裡鑽出,悄悄摸近了另一頭無人看顧的女眷們的馬車。
站在高處正在緊密關注的應旭心頭一緊,暗恨傅家的男人都是幹什麼吃的,沒看見有人要搞偷襲嗎?正要拔劍進入戰局時,就被眼疾手快的韓樑棟一把壓住,“王爺,莫生事端,當心有詐!”
應旭心神一凜,是了,這傅家人是第一次見,怎麼就恰巧遇到他們被盜匪打劫?自打自己奉了父皇之命整頓海防以來,砍了多少貪官污吏的頭顱,斷了多少海商豪富的財路,恨自己入骨的人不知幾許?
這幾年來明裡暗裡的刺殺也不知遇到過多少回,路上截殺的,飯菜裡下毒的,街上假作行乞的,甚至有使美人計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其中有多少是來自朝堂傾軋,有多少來自民間,實在是難以去細細劃分了!
那輛乘了女眷的馬車靜悄悄的,連馬車簾子都未抖動一下。個頭矮小的蒙面人心頭大喜,女人家就是不禁事,見了這等陣仗只怕早就嚇暈了。沒想到今次這趟買賣是自己立了頭功,於是喜滋滋地伸手向那簾子摸去……
就在這時異變突生,那人將將碰到簾子時,馬車裡忽地劃過一道金光,只聽一聲淒厲慘叫,就見個頭矮小蒙面人的右手被一支事事如意赤金扁頭簪牢牢地釘穿在車轅上,半點動彈不得。
在場諸人的視線都被慘叫聲吸引過來,一個身材高瘦的蒙面人一急,欲搶先上前救人。
那馬車簾子一掀,衆人只覺眼前一花,就見一個紅衣女郎矮身一出衝至高瘦蒙面人身前,雙手各執了一把銀刀,幾個雪白刀花翻轉後,彷彿瞬息間就利落地將那高瘦蒙面人的右手齊齊斬斷。那人露在黑布巾外面的雙眼一片驚恐,就覺膝蓋一軟“砰”地一聲跪倒在了地上,這時斷腕上的鮮血才一下子迸裂拋撒開來。
這下敵對雙方的力量頓時逆轉,盜匪這邊有兩個人都捧着右手慘叫不已。餘下的兩個人都齊齊住了手,驚疑不定地打量着橫了雙刀在胸前的紅衣女子。只見這女子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雖然是採用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手段才一下子擊傷了兩人,但是這份眼力這份狠勁端的令人生畏。
在山坡上觀戰的應旭雙目間異彩連連心神激盪不已,暗暗給紅衣女子叫好。
傅滿倉露齒一笑心裡也是暗暗得意,知道自家閨女的雷霆手段委實將匪徒鎮住了。也是,這些人做買賣前也不打聽一下,這丫頭的娘是誰,那可是當年大名鼎鼎寧遠守備宋大將軍的女兒宋知春,那是敢在城頭上射殺元人將領的奇女子,這叫有其母必有其女。
正在這時變腋又生,載了幾個孩子的馬車後突然又冒出一個黑衣蒙面人,他雙手抓了一對雙生子,兔起鶻落之間已退至數步遠。傅滿倉一時心頭大震,沒想到這羣匪人竟然還有一人一直躲在暗處掠陣,眼看事敗就一不做二不休抓了兩個幼童做質。
傅百善眼神一凜,雙腿交錯一蹬躍在馬車頂上厲聲一喊:“箭來!”
早有大丫頭蓮霧機靈地將她平日慣用的箭袋從車裡拋了過去,場地裡的匪徒機靈,見一擊不中就想趁亂遊走。卻不想這些看似綿軟的漢人身法毫不錯亂,一個個手中刀劍舞得飛快又步步緊逼,這下連那手執長刀的倭人都一時脫身不得。
那抓了雙生子的蒙面人見勢不對,一跺腳就要翻身上馬,卻忽覺背脊一寒,就聽耳邊幾聲令人瘮牙的嗖嗖聲。側頭一望,就見身旁那馬的兩條前腿整整齊齊地各插了一支兩尺三寸長的細長羽箭,那羽箭尾端上的細羽還在輕顫。隨即就聽馬兒發出一聲“咴咴”哀鳴,撲通一聲後巨大的身軀就歪倒在了路邊。
北方的天黑得早,此時天色已然有些模糊了,在這種條件下幾乎同時射穿不斷走動馬匹的兩條細長前肢,這份膂力和準頭簡直可以直追軍中悍將。
蒙面人猛地一回頭,就見黑漆平頭馬車頂上赫然站了個紅衣女郎,風獵獵地吹揚着她的頭髮,她的衣袍也隨之一鼓一揚。蒙面人卻是瞳孔一縮,眼裡只看得見那女郎手中一張鐵弓拉得如同滿月,磨得尖利閃爍着寒芒的箭簇正正對着自己的後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