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堂上亂成一團粥, 糊里糊塗的傅家大老爺擰着脖子大聲喝問道:“大姐說的什麼話, 這婚姻一事講究兩姓之好, 哪有強娶強嫁的道理?”
傅滿枝攏了肩上的散發,冷笑一聲道:“場面話誰都會說,前個我剛進孃家時,就跟咱娘說了我們夏家想求娶一個傅家女兒的事。大弟妹還極熱心地跟我說,只可惜蘭香已經許了人, 不過正好二房珍哥人才出衆家底又厚,卻因年紀小未有人家上門來求, 我就做了指望。”
她站起身子,往呂氏身前狠啐了一口道:“我也曉得婚姻講求你情我願,可是大弟妹你既然讓我做了指望, 那你就得給我一個媳婦兒!珍哥既已在議親, 那就算了。蘭香既還未定親, 那就正正好!我們天津塘沽夏家也是世代書香門第,也不算辱沒了她!”
宋知春撩了下眼皮後涼涼地搭言,“可見大嫂是睜眼說瞎話, 那些日子常知縣一家隔三岔五地到咱家來, 不就是想求娶我家珍哥嗎?老宅子裡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只是我捨不得女兒嫁得遠,就多斟酌了幾日。沒想又有青州左衛的裴百戶來提親,鬧騰得我頭都大了幾圈。不過好女百家求, 大嫂怎會說我家珍哥沒人來求娶呢?”
傅家大老爺卻是想起前些日子兄弟倆在一起喝小酒, 說起常知縣爲長子提親, 還感慨說若非常夫人有個不知所謂的外甥女,這還真是一門不錯的親事。連他這個外院的男子都知曉了這件事,呂氏又裝什麼糊塗,亂牽什麼紅線?
唉,說穿了不過是女人私心作祟罷了,唯恐二房有了體面親家,心有不甘想要佔爲己有而已。自家沒有本事,又妒羨別人,只好在背後使些上不了檯面的手段,卻沒想到害人不成卻終害己。
至於女兒傅蘭香,傅家大老爺暗歎了一口氣,心裡是極失望的。年前跟陳家已經大略說好了,只待老母六十大壽後兩家就交換庚貼,卻沒想到女兒心大,竟臆想有更高的枝椏去攀折。
那陳秀才是兒子傅念祖的同窗,家境雖然貧寒,但是人卻懂禮知上進,筆下文章也頗爲出衆,假以時日未必不能發達!可惜女兒跟她母親一樣,目光短淺只看得見眼前方尺之內的富貴!
傅家大老爺氣頭過了,反倒平靜下來,轉頭問道:“蘭香,我最後問你一句,你確定你不要陳家的親事,想要嫁去常家?”
傅蘭香望着父親鐵青的臉,心裡有些害怕,可是一想到風流蘊藉的常柏公子,就血往頭上急涌。終於脹紅了臉羞答答卻口齒清晰地應道:“是,我不要陳秀才,只要常公子!”
傅家大老爺閉了閉眼,伸手虛虛安撫了一下幾乎要跳將起來的傅滿枝,輕聲道:“稍安勿躁!既然是我們家的人答應的事就一定會兌現,只是強扭的瓜不甜,蘭香不願入你家的門那就算了!既結兩姓之好,那就讓我家念祖娶你家嬋姐兒就行了!”
誰都不知道傅家大老爺突然來了這麼天馬行空的一筆,人人都呆住了。
呂氏惶惶左右望了一眼後,滿臉不可置信的愴然悲苦,撫着胸口厲聲嚎道:“念祖今年秋天就要大比了,若中了就是舉人老爺,他日中了進士就是官爺了,怎可娶一個罪官的女兒?老爺,你是想害死我兒啊!”
夏嬋已經隱忍了半天,聽到大舅母如此當衆人面詆譭自己,又氣又羞地高聲問道:“這話說得蹊蹺,昨日我親耳聽到你在外祖母和我娘面前,說二房珍哥表姐嫁與我哥哥是宗再好沒有的親事了!那時你怎麼不說嫁給罪官之子種種的不好,這會倒有臉說娶個罪官之女倒害死你兒子了?怎麼,就興你家的兒女金貴,別家的兒女就是螻蟻草芥不成?”
傅家幼子傅念宗正是半懂不懂的歲數,見姑母家的表姐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親孃又只會哀哀哭求,護母心切地他象牛犢子一樣衝撞過去大喝道:“不準欺侮我娘!”
夏嬋不慮有此意外,一個趔趄後腳跟退了一步,不想身後是一個紅木茄瓜紋的高腳花幾,讓衣角一帶過後,花幾架子連帶花盆兜頭蓋臉地向她砸了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夏嬋駭得閉上眼睛的時候,一個人影忽地將她一拉,隨即就聽到“哐當”一聲,那花盆並花架齊齊摔在地上,廳堂裡到處都是散落的碎瓷並尖利的花刺,要是倒在上面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夏嬋驚魂末定地回頭,卻見眼前之人烏髮如墨淺笑晏晏,一襲木蘭青的長襖更襯得她英姿颯颯。忽然間夏嬋就覺得有些臉紅,是羞是愧,卻是連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傅滿枝也叫女兒驚住了,一把摟過後細細察看,見無甚大礙方纔放下心來。
轉過頭就對着傅家大爺破口怒罵道:“可見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大弟你就眼看着老婆兒女欺負遠道而來的親姐姐、親外甥女!好!好的很!蘭香侄女前兒收下的那隻銀鐲子是我夏家祖傳之物,是我家坤哥的聘禮。你傅家想毀婚另嫁知縣之子,休想!咱們兩家一起上衙門去討個公道!”
話音一落,就見傅蘭香站起身來拼命地把手上的絞絲螺紋銀鐲子往下擼。只是人越急越難弄,手腕被擼得通紅那鐲子也沒有弄下來,只急得歪在椅子上掉淚,顫着聲音哽咽道:“姑母怎可如此毀我清譽,您不是說這是給我的見面禮嗎?”
傅滿枝冷笑連連,“誰見着了,我說這就是我夏家的祖傳之物,專門傳給掌家媳婦的。你要是不信,就讓那姓常的縣太爺派人到天津衛去問問,看是否有這麼一說可好?”
看到這裡,傅家長子傅念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親孃和親妹子有私心,看中了常家公子,就臨時起意想奪了珍哥的親事。恰好姑母想爲表弟求娶傅家女,兩下一商量就有了今日之事。不想二房叔父早另有安排,親孃卻作繭自縛將自己繞了進去,還弄得裡外都不是人。
可是千不該萬不該這都是自己的親孃親妹子,傅念祖暗歎一聲撩起長袍跪在傅滿枝面前誠懇道:“侄兒願意求娶夏表妹,萬望姑母成全!”
夏嬋一個扭身正欲出言譏諷,腰上卻被猛掐了一記,就見母親笑容滿面地將傅念祖拉了起來道:“我看大房裡總算有個明白人,那我就回天津等我大侄兒的好信兒了!”
說完話後朝衆人一頷首,乾脆利落地一手拉着女兒,一手扶起想說什麼卻說不出的傅老太太,幾個人昂首挺胸地揚長而去,眼尾都沒有掃向地上的呂氏一眼。落在後面的夏坤在傅百善的身上掠過一眼後,這才急匆匆地追攆出去。
那猶自戀戀不捨的目光惹得宋知春火冒三丈,強忍了怒火道:“大嫂既然已經無事了,那咱們就將這些日子的帳好好地算一算!”
傅蘭香心裡咯噔了一下,忙跪在呂氏身邊哭求道:“好嬸嬸,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在姑母面前說珍哥的不是。可我只不過是揀了珍哥不要的姻緣,現在她也有了更匹配的夫婿,您就不要再責怪我娘了!”
宋知春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心裡着實被噁心得不行。哦,合着珍哥沒叫她兩母女害着,還要感謝她們不成?往日看着還好的姑娘,怎麼行事如此不着調?
將手中的帳冊往桌子上一拋,宋知春拿帕子掩了嘴角道:“蘭香說什麼呢?你幾時在你姑母面前說了珍哥的壞話,又說了些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我要和你娘算算這段時日的花銷,侄女以爲我要做什麼?”
傅蘭香一怔之後才恍然,原來此“算帳”非彼“算帳”,是真正的算賬,一時間羞憤不已。草草向衆人行了禮後快步離開了廳堂,渾忘了小腳的痛楚走得飛快,丫鬟在後面連奔帶跑都沒有她的腳程快。
宋知春慢慢翻着賬本,一筆筆地報着某日的花銷,某日的人情往來,最後笑着說道:“這裡總共花了一千四百二十六兩銀子,本來我家二老爺想一人承擔下來的。可是我一想不對啊,這是給咱家老太太盡孝,怎麼能不給大伯大嫂一家盡孝的機會呢?所以我就把賬本拿來了,咱們兩家二一添作五,一家就是七百一十三兩,你補給我七百的整數就夠了!”
傅家大老爺猛地一擡頭緊盯着呂氐,眼中的厲色彷彿要吃人一般,“我從京中回來就給了你一千兩銀子的花用,還特特跟你交代過娘壽宴上所有的用度都要咱們承擔,你到底是怎麼做的?”
呂氏畏畏縮縮地一低頭,喃喃道:“我身子不適,就將這些雜事都交付給了二弟妹,我也不知道花費了這麼多的銀子,也許——也許這其中有什麼差錯也說不準?”
傅家大老爺氣得兩眼發黑,上前一步抓住呂氏的衣襟,啪地一巴掌甩在她的臉上,厲聲道:“你身子不適,那些銀子也身子不適嗎?今天要不是二弟妹把這件事捅出來,你是否就準備悄悄將銀子昧下,然後讓我在兄弟一家面前擡不起頭來!”
呂氏邊躲閃邊痛哭流涕道:“不是的,不是的,這不是孩子們都大了,嫁娶銀子都還沒有着落。二弟一家富裕,咱孃的壽辰他們多出些銀子又有什麼不對?”
又是這般不知廉恥的言語!
傅家大老爺氣得一下子癱坐在地上,疲憊地拄着頭苦笑道:“你沒有錯,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在京中做個什麼七品觀政,應該跟着二弟去海外做生意,將你的妝奩用黃金白銀裝得滿滿的纔對,全部都是我的錯!”
呂氏一臉懵懂地坐在地上,渾然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