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裡的燭火忽明忽滅, 一行人出了牢門才發現天色已經暗了。有衛士悄聲問道:“大人, 不知這詹維的話語裡有幾分真幾分假?”
裴青在一棵枝幹虯結的老樹下站定, 伸手接了幾朵雪片,看着那片晶瑩在手心裡融掉,心裡卻是想到珍哥怕是還在回廣州的路途上?也不知道一路上是否順利?有沒有遇到什麼事?雖然有武師護送,珍哥也不是尋常的女子,但還是不免讓人有些牽掛啊!
小姑娘自小生活在南方, 還沒有看過幾次雪。那次和她一併在羊角泮擊殺倭人辛利小五郎過後,回途當中下起了鵝毛大雪。小姑娘當時那個高興勁, 全然不見了平日的穩沉,只是一個勁地雀躍着轉圈圈。卻不知她一門心思在看景,別人卻在專心致志地看她。
雪地上恣意放舞的女郎, 美而卻不自知!
收回手掌, 裴青悵悵地拂去大氅上的雪粒, 轉過頭時臉上溫情脈脈的表情瞬間變得冷硬,輕哂道:“半真半假罷了,決不能盡信。就算晏超真是他殺的, 那方知節中的毒又是誰下的呢?這傢伙看着認命一般什麼都招認了, 對於其間的過程卻含糊其辭半個字都沒有多說。”
裴青眯了眯細長的鳳眼, 一股肅殺之氣便悄然而生,“……你們不覺得奇怪嗎?他連死都不怕,卻不自覺地迴避着咱們的縱深挖掘。軍中情報的泄密案、兩件殺人案竟一股腦地全部攬在自己身上了, 你們見過這麼配合這麼老實的犯人嗎?指量用這麼幾句話就打發咱們, 當咱們是三歲小童呢!”
經過這一日一夜的調查, 經查實死者晏超的確有時常往家中捎帶財物,這些財物的總額也的確超出了他一個總旗的餉銀。但是以他的身份有些灰色收入,或者收些下面的孝敬也不是多大的過錯。偏偏這回詹維一口咬死了他,說是兩個人合謀竊取軍中機密用以謀取金銀,這下竟然變得一時死無對證,案子也變得僵持住了。
裴青回頭問:“晏超的那個相好找着了嗎?她交代了些什麼?”
有衛士回道:“找到了,因爲是個婦人不好帶進營中,就派了兩人把她看守着。那婦人的丈夫遠行,家裡只有一個小丫頭和竈上的婆子服侍,長得倒是過得去,難怪要在外頭勾搭男人!”
看到裴青冷冷地橫過來一眼,年輕衛士連忙正色說道:“那婦人和家裡的丫頭、婆子都說正月十八起那三日,晏總旗的確是在她們家裡作耍。只是爲避人耳目,這對男女都沒有怎麼出門。我看那婦人說得大概是實話,我們問完話後幾乎虛脫在炕上。我就奇了怪了,就這副膽識也敢在外面偷人?也不怕她家丈夫知道後回來錘她?”
裴青簡直拿這個跳脫的手下沒法,出口呵道:“查案子就查案子,用不着你多加評論,這麼多話你怎麼不去茶樓裡說書呢?”
衛士吐了吐舌頭,嘟囔道:”我這不是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嗎?在外人面前咱可是軍中鐵漢,絕不會多說一個字的!“其餘幾個衛士見慣這人自吹自擂,都悶着腦袋竊笑,倒是稍減了這幾日的憂急煩悶。
作爲青州左衛指揮使身邊的親衛,只要敢打敢殺對敵時英勇無畏,其職位簡直是打了包票升遷得最快的。像現在百戶一級的軍官當中, 裴青、史大川都是在魏勉身邊當過衛士的,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六品武官了,誰人不羨慕上幾分。
交代完事情後裴青回到房裡時,一大碗撒着蔥花,散發着香氣還熱氣騰騰的麪疙瘩放在桌子上。程煥繫着一條藍布圍裙有些拘束地站在一邊,笑着問道:“大人還沒有吃飯吧,這會已經過了飯點,我閒着沒事就給你弄了碗家鄉的面,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
裴青解了大氅,坐在桌子邊上慢慢地撬着白瓷大海碗的麪疙瘩。
程煥見了笑得看不見眉眼,抄着手絮叨着家鄉的吃食。紹興人的飲食具有明顯的越地特點,以“蒸、煮、焐”爲其烹調特色,注重原湯原汁清油忌辣,常用鮮料配以醃臘食品同蒸同燉,加上紹興老酒,醇香甘甜回味無窮。
有許多不太爲人熟知的紹興小吃,那是每一個遠在他鄉的遊子夢寐以求的回味——荷葉粉蒸肉、醬爆螺螄、西施豆腐、元寶魚、臭千張、蝦油雞、黴豆腐、乾菜燜肉、蘿蔔絲餅、喉口饅頭、菜沃年糕……
在紹興,蠶豆被稱爲羅漢豆,撥開之後頗像一個羅漢憨態可掬地端坐其中;當地把新鮮的豌豆也叫做“鮮蠶豆”,這是由於豌豆上市之時,剛好是蠶季。本地人講究 “十豆過酒”,尋常酒館的櫃菜中少不了鮮羅漢豆、鮮蠶豆、帶殼鮮毛豆、茴香豆、鹽青豆、爆開豆、蘭花豆、芽羅漢豆、筍煮豆和雞肫豆等。
鹽青豆事先不經過浸泡,煮的時候不加茴香桂皮,而是加糖和鹽,皮漲而豆不漲,等冷卻之後豆殼收縮起皺,豆色青綠,外有鹽花,再講究一點會加入一些甘草末,口感筋道;雞肫豆則以黃豆爲原料,加入醬料文火細煮,再加入筍乾一起煮,用以提味,煮熟之後再烘至半乾,口感堅韌味如雞肫。
而麪疙瘩是紹興最常見的麪食,家家戶戶都會做。和好的面,用小勺一點點撥到煮沸的水裡,加入各種配料,最後加上一點老湯,就是最家常的滋味。紹興的麪疙瘩,頗像山西的刀削麪與剔尖面,也像北方常見的撥魚兒,麪疙瘩兩頭尖,兩端彎起猶如月牙兒,在裡面加入了一些玉米麪,口感更爲筋道,頗有彈牙之妙。
等程煥口沫橫飛地緬懷完家鄉的美食時,就見裴青已經遠遠地挪在桌子邊角上了。看見小老頭不解的眼神,裴青淡定地抹了下嘴邊的油漬道:“我怕您的口水濺到我的碗裡,就糟蹋了這美味,也糟蹋了先生的一番拳拳盛情!”
程煥的臉紅得像塊抹布,倒沒有了先前的拘束。沒好氣哼了幾聲,轉頭吩咐雜役進來將碗筷收拾了,這才步入正題。當聽到前營小旗詹維將所有的罪責全部擔下之後,他眉頭皺得死緊,“不對,這人的話裡頭有蹊蹺!”
裴青喝了一口熱茶後道:“何止是有蹊蹺之處,簡直是漏洞四處。其一是問他何時何地,怎樣將毒~藥番木鱉放在浮春酒裡的?他就避重就輕地說上一通,卻不知我本來就是使詐。方知節實際上是死於金牛七,根本就不是死於番木鱉。其二問他是誰將地圖交給他的,他就一口咬定是總旗晏超給他的,卻又說不出來地圖的具體內容。還有地圖上有兩處佈置是晏超從軍之後從未去過之地,真是牛頭不對馬嘴難以自圓其說!“
“哦?” 程煥驚詫之後頗有些意味深長,“看這樣子,這人好似只求速死,好掩蓋其真實的幕後之人啊!”
說到這裡,裴青也有些無可奈何,“我剛從指揮使大人那裡出來,大人說此案到此爲止,不能在查下去了,說再深挖下去不知還有多少人牽連進去。黑白之間本就難分,那奸細爲遮掩自己的身份,巴不得將水攪得越混越好。”
程煥扯着下巴上稀疏的鬍鬚嘆道:“話雖如此,但是真正的奸細不揪出來,軍中還會繼續泄密,到時孰輕孰重只怕指揮使大人也是難以權衡的吧!”
裴青將佩刀唰地抽出來,燈光下閃着迫人的寒氣,又拿了軟布細細搽拭,這是他每晚固定的習慣。邊擦邊緩聲道:“查還是要查的,只是要轉在暗處查了,此案就此結也是給那奸細一個假象而已。只怕他再次出手之日,就是他命喪之時!”
程煥緩緩點頭,“那我就將此案的具結書寫出來,等明日交給大人後就告一段落吧!”
看見小老頭面上仍有遺憾之色,裴青放下佩刀,將書案上的硯臺拿過來慢慢研磨,“一軍之長,考量總是長遠些的,他也是怕再次出現像晏超這樣的無辜之人,就因一時的不檢點,就讓幕後之人鑽了空子拿來當了替死鬼。要不是先生慧眼看出晏超之死的蹊蹺之處,還有魏大人不怕軍中家醜外傳一意請了仵作過來,只怕我們連詹維都捉拿不到!”
程煥頗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書生意氣,覺得此事未免虎頭蛇尾,倒不是責怪什麼,大人多慮了!”
裴青莞爾一笑,“先生休要自謙,先時我在魏指揮使大人那裡回話時,他還問起過您。說您有心的話,他想請您到他身邊當一介客卿,閒時說說話寫寫字,忙時幫着處理一下往來公文書函之類的……”
程煥一驚,筆尖上的一滴墨就直直地落在雪白的紙箋上,片刻間就暈染了一大片,才寫了幾個字的紙便報廢了。苦笑一聲後,程煥放了筆,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大禮後道:“大人,請幫我回絕指揮使大人,小老兒只求一個混吃等死的地界。魏大人之處能者多多,實在是不缺我一個吃閒飯的!”
裴青雙手穩穩扶住程煥的手臂,聲音低低慨嘆:“我雖然餉銀不多,但是養一個吃閒飯的,還是勉強供得起的!”
很多年後,程煥回想起這一幕時才恍然明白,那日自己的本心明明是想偏安一隅苟且殘生,卻不知不覺地被裴青的懇切面孔牽引着,變成鬥志燃起又重入十丈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