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坊甜水井巷, 曾閔秀捏着一張燙金花箋搖曳生姿地走進來時, 看見的就是妹子蓬頭垢面的坐在牀塌上發呆。深吸一口氣後, 強捺下心頭不耐輕言道:“不過又是一個負心漢子罷了,值當你爲他要死要活的?”
淚水連線一般從曾淮秀眼眶子裡掉落,她轉身伏在綠底緞地繡了鴛鴦戲水的錦褥裡喃喃道:“他說了要娶我進門的,他說了要拿我當正房太太的,他說要跟我廝守一生好好過日子的……”
曾閔秀嗤笑一聲, “姐姐我早就跟你說過,男人們在枕頭上的情話當不得真, 你個傻丫頭偏要一古腦兒栽進去。就那個姓方的小子一身的窮酸樣,出得起你五百兩的身價銀嗎?好妹子,別嫌我的話不中聽, 你看一較真格的他可不就躲起來不見人影了嘛!”
曾淮秀聽得她言語當中的諷刺, 氣得將牀榻上的靠枕香盒等雜物全拂在地上, 睜大了一雙赤紅雙目怒盯着人。
看着這丫頭還有氣力發怒,曾閔秀暗鬆了一口氣,隨即不以爲意地捂嘴笑道:“不管那男人作何心思, 你的日子卻還是要過下去的。好妹子, 這院子裡這麼多人要吃要喝, 一天的開銷也不小,姐姐我可養不起一個閒人吶!”
曾淮秀立刻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卻還是緊緊抓住被褥強嘴道:“也許他明後天就來了, 你且再容我等幾日!”
“噗嗤”, 曾閔秀翹了腳坐在六角寬邊凳子上淺笑道:“真真還是個孩子話, 你等得起那男人,你肚子裡的孩子等得起嗎?現在已經有兩個月大了吧,難不成你還想將孩子生在咱們這個院子裡,讓他從小就有個見不得人的親孃嗎?”
“你怎麼知道?” 牀上的曾淮秀一驚,卻立刻反應過來此時知曉了又如何?本來視若珍寶的腹中孩兒,竟然變成了不受期待的累贅,“別說了,別說了!”女子像受傷的野獸一樣捂着耳朵煩怒道。
唉,落到這般境地何苦還要爲難她?
曾閔秀曾經以爲這一對你儂我儂的小情人,可以打破固有藩籬成就佳話,可到頭來還是逃不脫這個怪圈。憐惜地望了一眼,就好似看到昔年的自己,彷徨無助進退不得。那時是多麼的艱難,那時又有誰伸出過手,這一道坎必須要靠女人自己邁過去才行!
於是雖然眼裡潮熱,曾閔秀卻還是硬下心腸道:“給你兩條路自己選,一是馬上跟我下樓,竈上我已命人熬好墮胎藥,一劑下去什麼煩惱也沒了。二是拿了這張花箋去應酬,這是城中張員外三日後宴客的貼子,他對你心儀已久,是個現成的冤大頭,前前後後我都安排妥當了,你就讓他當你腹中孩兒的便宜爹吧!”
見人終於點頭,曾閔秀幫她抿了耳邊亂髮勸道:“那張員外雖說年紀大些,可還算老實,家中原配去世多年,身下又只有一個病怏怏的女兒,等你過了門要是僥倖生下個兒子,他必會待你如珠似寶。”
見人不爲所動,曾閔秀少不得苦口婆心做回惡人,“……你把他服侍舒坦了,甚至拿你當正室夫人看待也是可能的,那你下半輩子就無須犯愁了,女人所求不就是有個家嗎?。好妹妹我能做就只有這些了,你也莫再多想,這就是命,我們——都得認命!”
天空是一種肅穆的灰色,終於沒有再下雪了,卻依舊凍得厲害。房檐下垂着一溜溜的冰凌,有僕傭拿了長長的竹竿慢慢地敲擊着,以防天氣突然轉暖冰凌融化後掉下來傷人。
曾淮秀排在幾個貌美歌姬之後,彈了一首琵琶曲,倒是贏得了滿堂的喝彩聲。她站起身甜甜一笑道:“小女今日有幸見到這許多貴客無以回報,就滿飲三杯作陪可好?”
今日的主人就是譚坊的富戶張員外,他已年過四十,鬚髮已然有星點斑白。自三個月前無意間認識了曾淮秀後,一時間對文弱女子動了惻隱心腸憐惜不已。今日他設下酒宴,一是爲款待貴客,二來則是想將曾淮秀悄悄收用了。
給甜水井巷送去五百兩白花花的銀子時,院子裡的老鴇子丁媽媽笑得見牙不見眼,滿口答應將這個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用藥迷暈了,悄悄送到他的臥房裡去。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再溫言軟語下些軟磨工夫,這個小丫頭再烈性也要認命了。
眼看着那女子把杯中酒一滴滴喝盡了,臉上漸漸浮現出酡紅醉態,一副不勝酒態的樣子。張員外感到渾身開始燥熱起來,正要藉口出去更衣時,就見旁席上一位漠然喝酒的客人長身而立,走上前將女子一把抱起,低聲道:“這女的我要了,你們隨意!”說完就大步朝外走去。
堂上一時靜寂,不一會就有人低聲笑謔道:“咱們的裴大人一向清冷自持,我還以爲他是和尚變得呢?原來喜歡的是這般青菜豆芽般的半大姑娘呀!”話語一落衆人便拍案大笑,場中笙歌燕舞觥籌交錯,脂粉香氣下屋裡的氛圍也漸漸變得萎靡起來。
張員外心下暗暗叫苦,他的糧油生意涉及到軍需大宗採購,跟當兵的打好交道是最要緊的。今日千辛萬苦才請來一位負責此事的軍需官和他的幾位手下,好吃好喝奉上不說,還特特請了譚坊周圍百里有名的優伶女妓作陪,就是想等這羣軍老爺舒坦了,好一舉拿到明年的單子。
恰好那個老鴇子丁媽媽說這曾小姑娘性子內向頑固,不是自己看中的人連院門都不出,生生引出了張員外的興趣,總覺得越得不到越金貴,這纔想着將人請到席上助興,想着小酒一喝之後不就天遂人願了嗎?
不想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偏偏還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這麼多如花似玉的妙齡女郎,你說你看中誰不好,怎麼偏偏跟我搶人呢?張員外強端了笑容頻頻舉杯,心裡嘆道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想到費了小三個月的心力卻最終成全了別人,看中的嬌娘現在正和一個當兵的在牀上顛鸞倒鳳,張員外的嘴裡便格外地發苦,手裡的酒就喝得更快了。
曾淮秀緊緊地閉着眼睛,裝作不勝酒力僵直着身子。身子被人穩穩地抱着,鼻子邊卻聞得到那人衣服裡淡淡的皁角香氣,還有不時飄來的一股醇厚酒香。這人喝醉了吧,可是腳下的步子怎麼還走得這麼穩當?
屋子外早有服侍的僕婦,極有眼色的將人引到早就佈置得妥當的客房。那人好似真的醉得不輕,將手中的女子往牀榻上一放,就踉蹌歪在桌子邊打起了呼嚕。過得了一會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半老徐娘躡步進來,捂着嘴看了一眼笑道:“真真是好生俊秀的後生,二姑娘你有福了!”
曾淮秀這纔敢睜眼,看見是院子裡的丁媽媽,輕舒了一口氣道:“我姐姐不是安排的張員外嗎?怎麼臨時換了人,這人是誰?莫要惹了不必要的麻煩?”
丁媽媽笑嘻嘻地玩笑道:“看你的膽子還沒有大姑娘的一半大,放心吧!用不着這麼小聲,這屋子老早打點好了,燃的香料對女子無礙,對男子可說是好東西。加上他喝的那些酒,保管他老老實實睡到大天亮,明兒一早這小後生一覺醒來肯定以爲自己曾經春風幾度。”
說到這裡,丁媽媽故意擠眉弄眼一番悄聲涎笑道:“還有那張員外不來豈不是更好,姐兒愛鈔姐兒愛俏,老孃要是年輕個二十歲,又心慈見不得你肚子裡急着要出來的小崽子沒爹叫,肯定拼了性命跟你搶這張牀,你可別撿了便宜還賣乖哈!”
曾淮秀見她越說越不像,沉了臉呵道:“行了,我知道怎麼做了,你的話太多了!”
那丁媽媽本就是曾氏姐妹僱來當樣子貨的,見她變了臉色也不敢再說笑了。從懷裡取出個瓷瓶道:“這是我們行當裡的秘藥,是拿了雞血合了硃砂還有些上好藥材調製的,等會你撒在褥子上,保管讓人以爲這是你的處子血,就是神仙來也分辨不出來 。雖說是個小玩意,但是男人就是願意拔個頭籌。也不長腦子想想,哪兒有那麼多的黃花閨女乾等着!”
曾淮秀又羞又氣,將瓷瓶一把奪過,三兩下就將這多嘴的老鴇子趕出了房門。一回頭就見那人歪着身子睡得正熟,看那側顏倒的確是個模樣生得極周正的男人。這會她心中混亂如麻,卻又明白丁媽媽說得極有道理,眼下最緊要的就是給肚子裡的孩子找個名正言順的父親。
迷迷糊糊地躺在牀上也不知睡了多久,曾淮秀一個激靈猛的坐起身子,就見不遠的桌子邊上坐了個身形高大的人。看見她醒了,那人側首望了過來,眉若刀裁目似寒星,竟真的是一個生得極英挺的男人。曾淮秀不知爲什麼,臉上忽然就紅了。
男人把玩着手裡的杯盞,低垂着濃黑雙眉緩緩道:“姑娘沒甚好去處吧,我在城外有處小院子,雖然不大但是遮風擋雨還是儘夠的,還有幾個竈上和看門的僕人,不若你先到那裡呆上幾日,我把事情處理完了再去看你!”
這應該算是成事了吧?這已經是籌劃了好幾日之後最好的結果了!
可是,爲什麼心裡沒有欣喜若狂的激動,有的只是一種莫名的酸澀。面前男人年紀雖輕氣勢卻極盛,交代完這幾句話根本沒有等待答話就自去了,曾淮秀想說些什麼,話語卻卡在喉嚨口打轉,磕磕絆絆地始終說不出來。
不一會,兩個面相老成的婦人就進來幫着梳洗。當婦人們收拾着凌亂的牀鋪時,曾淮秀才猛然驚覺那隻準備派上大用場的瓷瓶,還稀裡糊塗地被自己緊緊地攥在手心裡。那個年輕男子卻一句話都沒有多問,難道是因爲年歲還小首嘗雲雨不好意思?
曾淮秀儘量不着痕跡地打聽年輕男人的身份,婦人們只是笑而不語。不一會工夫將人收拾利落了,立時急急地簇擁着往外走。門口不知何時停了一頂小轎,曾淮秀坐上去後,才發現轎子捂得嚴嚴實實根本看不清外面。不知走了多久才停了下來,打開轎簾一看,果真是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