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俊靜心揣摩玄元紫炁片刻後,將之先行收起,然後繼續先顧眼前事。
相助當地儒家修士剷除、迫退衆多大妖,使羣妖縮回地界不再爲禍人間後,雷俊暫時停下腳步,優先關注嚴傲雲鎮封時之淵,以及許元貞和張晚彤那邊的動靜。
唐曉棠跟他匯合後說道:“羣妖自己鎮封地界入口,這裡當無大礙,既然不進去,等消息的話,我們換個地方等。”
她對羅浮山那邊的情況,同樣念念不忘。
“好啊。”雷俊同唐曉棠將消息通知許元貞後,便即先一同南下前往羅浮山。
這裡距離時之淵所在的大江中游流域以及渝州大戰之地,頗爲遙遠,所受影響便也小許多。
不過羅浮山上下近日來也沒有閒着。
此前羣妖爲禍人間,廣南之地同樣有大妖肆虐。
羅浮山修士便在掌門隴秋道人組織帶領下,抗擊周邊妖患。
隨着渝州和時之淵方面塵埃落定,嚴傲雲登臨聖師震懾天下,大部分妖族退去逃回地界,廣南一帶修士與蒼生黎民壓力終於減小許多。
隴秋道人本人負傷,返回羅浮一派山門祖庭休養。
同時,他也在積極收集外界消息,瞭解北邊的消息。
對地處邊緣的羅浮一派而言,北邊世界發生的種種,纔是決定這方大千世界走向的關鍵。
而收集到的消息,個個驚天動地,令偏居廣南一隅的隴秋道人等羅浮派高層聞聽,心驚肉跳不已:
時之淵驚變,境界實力更在仙境三重之上的大滅菩薩和百目妖樹先後降臨儒林大千世界。
後聖嚴傲雲成功登臨聖師。
樂原先生吳海林和北辰先生鄭白榆當前不知所蹤。
儒家新學方面連峰亦告失蹤,焦飛陽重傷。
儒家舊學名門世家那邊更慘,以鄭彥、丘禮爲首,大量高手確定陣亡。
莫說嚴子登臨聖師,便是沒這一出,儒家舊學此番也難以繼續支撐。
儒林大千世界直接要變天了。
而叫隴秋道人等羅浮派高層感到極爲意外的是,相較於從前,這趟直接改變大千世界未來走向的驚天鉅變中,多了一些外來者的身影。
和他們同爲道門傳承的龍虎山天師府中人。
對龍虎山天師府,羅浮派高層自然是久仰大名。
儒林大千世界本身道門已經不成氣候,但仍有關於上古時龍虎山以及純陽宮的部分文獻記載。
而到了如今,因爲此前張晚彤、鄭白榆、高天隨、蕭春暉的存在,近年來在儒林大千世界,同樣有少數人開始關注另一方大千世界裡的道家符籙派聖地傳承。
羅浮派作爲道門傳承,自然尤爲關注。
隴秋道人甚至秘密遣人北上,求見張晚彤和蕭春暉,嘗試打聽消息,只是在儒林大千世界這樣的環境下,動作不敢太大,以免惹人耳目。
但不論隴秋道人還是羅浮派其他高層修士,都不曾料到,龍虎山天師府中人第一次正式在儒林大千世界亮相,就鬧出如此大動靜。
限於消息渠道緣故,他們當前還無法得知詳情,許多消息亦難辨真假,但光是已經聽在耳朵裡的就叫人繃緊心神:
龍虎山天師府一脈,直接影響了吳海林、嚴傲雲兩大頂尖儒家素王誰能登臨聖師之境的關鍵。
而另一位儒家素王,舊學世家領袖之一齊魯丘家家主丘禮,直接便是因道門中人而隕落。
在那之後,他們甚至還幫各地平復了不少妖亂。
一衆羅浮山高層面面相覷,皆有如墜夢中的不真實感。
……道門中人,何曾在這方大千世界,有過如此強的存在感?
自上古大劫之後,這還是頭一遭。
“聽說,龍虎山當代天師……被另一方大千世界玄門同道齊奉爲當代掌教的雷真君,親自過來了。”羅浮山長老賀耀言道。
掌門隴秋道人輕輕點頭。
他視線望向窗外,徐徐說道:“是啊,雷……掌教親自過來了,非如此,想來這次時局也不至於變化到這般地步。”
隴秋道人剛開口時,語速很慢,但話說到後來,便開始變得果決。
他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看着面前一衆同門:“本派,當遣代表,求見掌教真君!”
賀耀等人皆應諾:“是,掌門。”
隴秋道人又繼續說道:“本該老道我自己前往面見掌教真君,但當前消息紛亂,尚不知曉掌教真君法駕何在,爲今之計,賀耀先代我北上。
同龍虎山天師府諸位上仙來自同一方大千世界的蕭先生,當前還在江東,賀耀你先與之取得聯繫,請蕭先生代爲轉達本派求見的想法。
我稍晚些時候緊隨你之後,便也動身北上,跟你在江東匯合,等候掌教真君召見的機會。”
非是他擺譜,而是他當前傷勢尚不安穩,需要一些時間壓制和穩固,只好先派其他人北上打前站。
“是,掌門師伯。”賀耀先應下來,然後又問道:“是不是請田師弟一起?他之前去江東曾見過蕭先生。”
隴秋道人輕嘆:“田彬也傷了,傷勢比老道我還重,當前在他自己的山外別府靜養。”
賀耀:“弟子剛回山,尚不知此事,如此確實不好勞動田師弟,事關重大,弟子也唯有先動身北上,待晚些時候回來後再去探望田師弟。”
隴秋道人:“好,先公後私,你去吧。”
賀耀當即點了幾個人同行,一起出山北上。
這時隴秋道人和他們都不知道,被他們惦記的掌教真君雷天師,當前就在羅浮山。
高居雲霄之上,雷俊俯瞰羅浮山,跟一旁的唐曉棠言道:
“乍一看沒什麼問題,很容易便漏過去,仔細觀察方能發現少許古怪之處。”
唐曉棠:“我就說吧。”
在雷俊和唐曉棠當前視野下,羅浮山上有部分傳人弟子,修行上頗有古怪之處。
外在同其他羅浮山修士無異。
但內裡卻令人感覺,他們所結金丹乃至於成就元嬰並不單純。
似是在道門修行外,還蘊含巫門的氣息。
按照許元貞、唐曉棠所言,同那域外天魔有幾分相似。
但隱蔽內斂得多。
要他們這等道門仙人才能勉強看出些蛛絲馬跡。
否則在金丹元嬰遮掩下,便是仙境的儒聖也難看出端倪。
可能要嚴傲雲、吳海林那等存在面對面近距離仔細觀察,才能看出問題。
而這些羅浮山傳人不論修爲高下,無疑都在努力避免這樣的事。
現在,其實也是如此……
“那位田彬田長老,便是這樣?”雷俊跟唐曉棠問道。
唐曉棠撇撇嘴:“不錯,他是類似人裡修爲實力最高的那個,已經八重天境界了,在羅浮派中是年輕一輩第一人,放在整個羅浮山也數得上號了。”
但眼下,爲了躲着雷俊等人,羅浮山田長老便閉關養傷了。
他在山外自己開闢的別府相當隱蔽,山明水秀,便是羅浮山自家同門也少有人知。
但瞞不過雷俊、唐曉棠。
二人很快找到田彬。
大致看了看後,雷俊言道:“傷勢當真不輕。”
他看向唐曉棠。
唐曉棠則搖了搖頭:“感覺不到對我們抱有壞心。”
雷俊如有所思:“不是詐傷,也不是故意將自己弄傷。”
但還就是傷了,避免同他們當面打交道。
如此事,雷俊並不覺得是巧合。
有一隻無形中的大手,在撥弄着田彬其人,令他自己無知無覺間,摔了個大跟頭。
看田彬模樣,不像是被人附體奪舍一類,甚至不像是臨時控制了思想。
但他就是很倒黴的踩進坑裡。
照這麼看來,這隻手的主人,或者說造就田彬等人的幕後者,修爲實力極爲高明。
但他應該不在儒林大千世界,沒有察覺許元貞、唐曉棠早就到來並關注這裡,沒有察覺雷俊、唐曉棠眼下就在廣南一帶正盯着羅浮山。
那隻無形大手撥弄田彬,更像是無意但令田彬潛意識裡儘量避免可能碰上雷俊等人的機會,從而保守相關秘密。
“既如此,我想,暫時先不忙着打草驚蛇爲妙。”雷俊。
唐曉棠:“就這麼放着不管?那姓田的隨着修爲地位增長,開始染指羅浮山道經傳承,似他這幫人越來越多,羅浮山道統就可能整個從根上變化,屆時就不再是這般慢慢侵染了。”
雷俊:“晚些時候,此事可告知嚴子,有嚴子關注,即便我們離開此方大千世界,對方也難有大動作,能先止住對方滲透便好。”
唐曉棠:“也不知師姐這趟能不能抓到域外天魔的老巢。”
雷俊:“可能是九天十地、儒林、妖魔之外另一方大千世界。”
他微微仰首上望:“我更好奇三件事……”
對方爲什麼不親自來這方儒林大千世界?
類似域外天魔之事爲什麼只來儒林這邊,在其他大千世界不見蹤影?
對方最終目的何在?
“只來這方大千世界,是因爲這裡因爲種種原因天界不存?”唐曉棠猜測道。
雷俊同意她的看法:“我們再等等看便可驗證。”
嚴傲雲登臨聖師,重整時之淵和世之傷,而儒家舊學沒落,各地文脈和禮制法儀崩解,天地景象將漸漸恢復文脈林立之前的模樣。
解除相關變化後,這方大千世界此前改變存在和形態的天界,便可能重現。
屆時便能觀察域外天魔方面會如何變化了。
“不過,這當中可能存在另一個變數……”雷俊言道。
果不其然,許元貞得雷俊、唐曉棠傳訊說明羅浮山相關後,便言道:
“鄭白榆就是那個變數,縱使此方大千世界天界重現,域外天魔方面也可能另開闢門路。”
不過只要有嚴傲雲在,對方難有大動作。
鄭白榆對此有相同判斷。
他眼下正身處天魔京中。
而在他身旁,有似虛似幻的身影懸浮,看上去輪廓像人,但觀之有不協調的詭異扭曲感。
“眼下看來只能先到這裡爲止了。”鄭白榆微微搖頭。
這趟他虧得吐血,更關鍵是將來很難有彌補機會。
但到此刻,鄭白榆已經心緒平穩如常,面上不見挫敗失落之意。
他看向一旁那個虛幻的影子:“還要多謝各位接應。”
那虛幻的影子口吐人言,聽來與常人無異:“我等亦是奉神尊旨意。”
鄭白榆:“鄭某可否求見神尊?”
對方言道:“會爲你通稟,但時間不一定。”
鄭白榆:“自是無妨,我靜候佳音。”
周圍還有其他虛幻的身影飄蕩,但並不聚攏過來。
鄭白榆在天魔京中穿行。
這裡的生命看上去個個虛幻,反倒存在實體建築,氣勢恢宏,頗具古風。
鄭白榆入住一間恢宏寬闊的石殿,內裡廣闊別有洞天,但只得他一人居住。
他不以爲意,靜心調養自身傷勢。
域外天魔雖然只在儒林大千世界出現,但對鄭白榆而言,倒也不是全然陌生。
他眼下的傷勢,便主要是百目妖樹造成。
眼下再身處天魔京,鄭白榆心中敞亮:
妖魔之世那邊,妖龍帝君、大滅菩薩如何不談,千手千眼大尊化爲百目妖樹,正是跟這裡域外天魔所奉的神尊相關。
自百目妖樹開始,引得妖魔之世人界大部分佛門傳人入魔,佛門淨土就此走入末法時代。
這位神尊,還真是鬧出好大陣仗呢……鄭白榆心道。
而對方當前顯然另有事在忙。
鄭白榆雖然好奇,但自不會輕舉妄動。
至於儒林大千世界這邊,除非大滅菩薩重臨,域外天魔這邊的這位神尊也有動作,否則嚴傲雲登臨聖師後,他鄭某人在儒林大千世界這邊也需偃旗息鼓了。
而九天十地大千世界那邊,雖說機緣尚在,但想要把握,如今也不是那般容易。
鄭白榆微微蹙眉。
這趟他沒有跟龍虎山天師府中人照面,但前後所得種種消息無不表明,道門修士當前實力不可小覷。
雷、許、唐三人隨便拎一個出來,皆是驚世之纔不假,同時這三人都臻至仙境二重,修成太微垣後,聯手之下實力相互助長,更超出一加一加一的效果。
應該說,雖然此前沒有先例,但也不能算是完全出乎預料?
“三”,對於道門來說,終是有許多特殊意義。
鄭白榆微微搖頭。
昆吾派趙蟾陽,亦是新時代頂尖的道門天驕。
但拿他替換雷、許、唐三人中任何一個,效果都會大打折扣,吳海林不至於跌個大跟頭。
要說有什麼事沒做到前頭,在那三人修爲尚低時隨便折掉一個,如今三角塌掉一個,整體少的不只是三分之一。
不過現在說這些並無意義……鄭白榆面前出現一本書卷。
書卷不停翻動間,大量文墨在其上浮現。
相隔時之淵,兩方大千世界之間交流困難,鄭白榆當前也不易同九天十地大千世界那邊實時對話,姑且先傳訊息回去。
…………………………
九天十地大千世界,十地之一,幽垠內。
武仙任草木看着面前書卷翻動,生出見字如面奇效。
看過訊息內容後,他當即召見其他幽垠之民,傳遞幽帝陛下的命令。
不過,待衆人散去後,重新剩下任草木一人,無光的天地間,他面目隱藏在黑暗下。
一貫少有表情,冷酷沉雄的臉孔上,這時流露出擔憂之色。
人間合流的機會,因爲鄭白榆留在儒林大千世界那邊,他們錯過了。
伴隨人間合流,九天十地歸一之期不遠。
這次的機會,能把握住麼?
相較於人間合流前,眼下的九天十地大千世界,已經變化太多,他們的對手亦變化太多。
鄭白榆在儒林大千世界那邊,這趟應該也感受到了吧?
任草木徐徐呼出一口氣,面上表情變化消失,恢復冷酷姿態。
隔着幽垠吞噬光熱的無邊黑暗,他依然目光炯炯。
…………………………
和幽垠同列十地的另一方天地,連山。
江鳳歌身處其中,負手而立。
他面前的書卷翻動間,同樣有筆墨在上面躍動凝聚成文字。
江鳳歌神情凝重。
蕭靜等人身死無妨。
本就是兵分兩路,互相掩飾的安排。
他所需的佈置已經成功到位,眼下就等九天十地大千世界重新歸一。
但屆時是否能成功,江鳳歌心中並無把握。
鄭白榆,或許以前有。
但江鳳歌相信,他現在怕也不是完全成竹在胸了。
可惜,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
就算給他們趕上了,也仍然希望渺茫。
但不趕,便半點希望都沒有。
好在還有時間,在此之前,他當可修爲更進一步,無論如何,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江鳳歌低眉,眸中光華內斂。
與此同時,人間南海遠洋之上。
海天一色間,有身披九色法衣的中年道人靜坐。
有綠袍女子踏海而來:“天君。”
盤膝閉目的高天隨睜眼:“儒林大千世界那邊的消息?”
巫王阮喬輕輕點頭:“朔風山主可能遇見了極爲礙難之處,但當前具體情形不明。”
見過雷俊的尋聲赴感太乙帝身後,高天隨就主動斷開了同連峰那邊的聯繫。
此番不論雷俊是否前往儒林大千世界,有尋聲赴感太乙帝身存在,亦沒有高天隨與儒林大千世界呼應的機會。
不過高天隨也不會坐視另一方大千世界同道中人就此遭殃:
“先前留在那邊的物資和洞府,便都交託給朔風山主好了,希望能濟一時之用。”
阮喬原本憂慮,當前狀況,他們獲取其他大千世界消息比從前困難許多,長此以往,訊息閉塞不說,還容易被別人設計。
但現在她聽高天隨所言,似是另有安排與收穫。
“晚些時候,你和殿臣,同我離開這方大千世界一行。”高天隨平靜吩咐道。
阮喬:“天君,我們不通過時之淵?”
到了他們的修爲實力,前往天外虛空並不難。
但如果一味遠離九天十地大千世界,則可能迷失在域外虛空中。
“不錯,不必走時之淵。”高天隨神情如常,有彷彿宇宙虛空但殘缺不全的半張圖譜,化作黑暗在他身邊圍繞。
………………………………
儒林大千世界,江東之地。
蕭春暉當前身處維揚府。
聽書童稟報有廣南羅浮派的道家高功前來拜訪,蕭春暉言道:“暫時奉茶待客,我晚些時候便過去。”
他眼下另有客人先到。
書童當即退下。
蕭春暉向面前儒聖三重境界的焦飛陽歉然道:“還請先生見諒。”
淮安府之後,焦飛陽退下來休養,這時微笑搖頭:
“是老朽先來的冒昧了。”
蕭春暉:“哪裡,先生言重了,折煞學生。”
焦飛陽視線看向北方:“張天瑞此行,沒能在燕趙之地找到連朔風……”
提起此事,焦飛陽也是心情複雜。
嚴傲雲登臨聖師,鄭白榆逃亡,儒家舊學大勢已去。
可惜他們儒家新學這邊同樣一言難盡。
他焦飛陽自己便被遊越寧背刺,以至於給丘禮打成重傷。
連峰與雷俊、張晚彤等人的矛盾則公開化,更可以說是徹底決裂。
儒家舊學固然大勢已去,但儒家新學自家也裂開了,可悲可嘆。
“就許真君的判斷,朔風山主此前還未曾領受高天君的法籙符詔。”
蕭春暉言道:“但是,他是願意的,與之同路者,亦都會接受。”
焦飛陽聞言沉默。
昔日高天隨來儒林大千世界期間,他其實也跟對方有過數面之緣,大致瞭解對方同天宮舊屬以及連峰的狀況。
復辟上古天宮,重現天條律制。
具體情形如何,曾經九天十地大千世界那邊的人間道國和周天道人都已經打了樣。
只要依規,自有上仙帝君關照你修行提升,踏破人天之隔,位列仙班,甚至管你病老。
但也管你生死。
違抗上界旨意,輕則除籙打落凡塵。
重則捆仙繩一綁,斬仙台上見。
而這一切都依託上古符籙派傳承作爲基礎。
高天隨重同道而輕出身,崇尚志同道合。
同道者視如手足,即便被困碧落,仍儘量周全王殿臣、餘碩、全元起、陳大道諸人,爲此甚至耽誤自身療傷,羅思皋、班爽、遲茵、鄔澤鴻傷重不治亡於碧落亦被高天隨視爲憾事。
高天君即便同異見者交談,亦平和淡定,溫文有禮。
但看一個人顯然要看他怎麼做而非怎麼說。
與他道不同者,昔年漢末大劫時不論修爲高下,身殞者不計其數,仙逝如降星雨。
而天宮規條之嚴苛酷烈,遠勝人間無數皇朝。
上古末年大劫,更是席捲三界,不知令多少名震古今的仙佛凋零。
高天隨欲再現天宮,重訂天條,但他無心自己制定天規,亦不允許他人更改天規。
修訂更改,便意味着破例,有一便有二,更可能有私。
你改一條,我改一條,人人都來改,談何規矩可言?
故而在他眼中沒有求同存異和中立的觀念。
只有同意與不同意,遵守和不遵守。
也正因爲如此,高天隨在漢末將上古大劫倒是學了個十足十。
對這一點,白湄最有感觸。
她逍遙慣了,無心理會旁人事。
但於天宮舊屬而言,她亦是隨時可能變化的變量,影響天宮規條的執行。
所以,白湄也是敵人。
只是高天隨心中有輕重緩急的判斷而已。
饒是如此,白湄昔年亦捲入漢末大劫。
好了,問題來了。
如何界定是否遵守天規?如何纔算同道?
這自不是過家家,走到高天君面前說句我加入便算完事。
口說無憑,喂各位道友們吃餅吧……錯了,劃掉,是爲各位道友們授籙吧。
也正因爲如此,龍虎山天師府自家內部道法改元影響重大。
莊錚作爲漢末時高天隨最讚賞的同門晚輩,卻亦是高天隨最欲除之而後快的人,不惜自身負傷並受困碧落數千年也一定要擊殺對方。
而幾千年過後的如今,最爲高天隨所忌者之一,鄭白榆出乎不少人預料名列前茅。
原因並不僅僅在於漢末時他有自己心思鴿了高天隨等人一手。
更重要點在於,他是第一個領受高天隨符詔後卻不爲其所制的人。
並且傳聞中他還撈了江鳳歌一手,證明他並不是絕無僅有的特例,手法可複製。
這一點如果擴散至更多人,和莊錚道法改元一樣將直接動搖高天隨重立天宮的根基。
於高天隨而言,對方是實實在在道路相背者,同時以輕重緩急論威脅比一般開小差反悔之人更大得多。
鄭白榆自己對此同樣心知肚明。
所以碧落重現後,雙方從來沒有考慮過重新合流,甚至不考慮暫且聯手先對付其他人。
於高天隨心目中,鄭白榆是跟雷俊、張晚彤一樣的直接敵人。
若非如此,碧落剛剛重現之際雙方如果聯手,九天十地大千世界可能將走向截然不同的發展。
鄭白榆蟄伏多年除了自身默默積蓄籌備外,何嘗不是避免準備不足的情況下卻因爲自身動作導致碧落重開高天隨重現?
只不過其後龍虎山天師府一脈崛起速度,亦太過迅猛,超出鄭白榆預料。
“上古天師府授籙相關,門規科儀遠比天宮寬鬆,不論是天師府與天宮,還是祖天師與皇天,二者關係錯綜複雜,分分合合,遠比外人以爲的更微妙,以至於上古大劫後祖天師下落成迷,處境成謎。”
蕭春暉徐徐說道:“但復辟天宮之人正出在他後世弟子中。”
高天隨未必是皇天擁躉或隔世忠臣,甚至對皇天昔年爲求一己超脫引發上古大劫而頗多微辭。
但不妨礙他信奉以天宮絕對權威對三界加以規範,以期三界少有紛爭的目標。
“此方大千世界,同你們那邊,還是有許多不同的……”焦飛陽輕嘆。
儒家舊學名門林立萬載。
連峰、張拙等人對此前儒林大千世界環境的不滿和憤懣,亦分外強烈。
他們不似遊越寧一般期許福廕子孫成爲新的權勢名門。
或許,正是因爲類似遊越寧這般人的存在,令他們更走極端。
在他們心目中,上古天宮縱有萬般不好,終究留下世人登仙通天之路,而丘禮們和遊越寧們卻連這樣的機會都要瓜分私佔。
“高天君常以皇天舊事自省克己,願重現天規維護天規而非以個人意願制定新的天宮規條。”
蕭春暉言道:“但皇天舊事當真不會重現麼?莫說滄海桑田人事紛擾可能改變人本有的觀點看法,便是學生相信高天君的操守與心志,開了先例,未來卻並不是高天君一人之事,縱有上古大劫在前,古往今來欲效仿皇天者何其多?”
焦飛陽望向北方,良久後開問道:“不只是張天瑞和道門雷掌教,嚴子也是如此看?”
蕭春暉輕輕頷首。
焦飛陽嘆息:“終有一戰……”
雖然嚴傲雲已經登臨聖師之境,儒林大千世界大局已定,但站在上古之後分流的各方大千世界角度來看,還遠遠沒有到可以高枕無憂的地步。
莫說妖魔之世那般大滅菩薩、百目妖樹都令人警惕。
便是鄭白榆、吳海林這次吃了大虧,將來未嘗沒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不借助相關祭禮法儀,他們一樣有衝擊更高境界的機會,只是不似這次嚴傲雲一蹴而就。
嚴傲雲當前難說自己領先一步,充其量僅算領先半步。
至於高天隨,在九天十地大千世界,自上古之後,多年以來都公認最有可能再現道家符籙派更在洞玄之上的洞真之境,只是此後復辟天宮種種事一直不順連續打斷他的節奏,但他仍然有更上一層樓的可能。
“在九天十地大千世界,道門確實成了氣候。”
焦飛陽忽然又笑起來:“高天君昔年未能成事,與同爲天師府傳人的莊天君相關,如今龍虎山天師府,眼見要又出一位雷天君了……不,不止一位天君,只看時間早晚,說不定,是一代三天君,亙古未有!”
道門仙人,一般皆有真君之號,不獨道家符籙派修士,丹鼎派元神仙人和煉器派大逍遙天仙,亦皆有此號。
但因爲古時同天宮、天界關係糾葛的緣故,天君一般特指已經三天歸真的仙境三重道家符籙派洞玄仙人。
自上古大劫之後,龍虎山攏共再出現過三位道門天君,分別爲第十代、第十四代和第十六代天師。
同輩人中同時出現三位仙境三重道門天君,在龍虎山歷史上亦不曾有過。
道家煉器派自從在九天十地大千世界誕生以來,成就最高者便是白湄,尚未出過仙境三重之上的先例。
道家丹鼎派稱仙境返虛之上爲合道。
符籙派稱仙境洞玄之上爲洞真。
大道歸一,萬法歸宗,按故老相傳,到那般境界,二者其實基本已經可以視爲一體兩面,難分彼此。
而對那般境界的道家仙師,外界習慣上稱之爲:
天尊。
“雷掌教當前雖然還未登仙境三重境界,但他這向上勢頭實在驚人,天君之姿不足以形容……”
焦飛陽輕聲道:“天尊之姿啊!”
蕭春暉聞言微笑:“先生所言極是。”
張晚彤在燕趙之地,連峰最終沒有現身。
他也沒有去見嚴傲雲向對方低頭服軟求助。
晚些時候,有人提及曾在東海遠洋見過這位朔風山主驚鴻一現,但不知所蹤。
張晚彤沒有向深海大洋中追趕,而是繼續留在燕趙之地。
稍後焦飛陽雖然傷勢未愈,但亦前往燕趙一帶。
相較於根底較淺來自天外的張晚彤,有焦飛陽到場相助,居中協調,燕趙之地流血較少,很快恢復平靜。
雷俊得蕭春暉傳訊後,面上若無其事,在江東維揚府見過羅浮山掌門隴秋道人一行。
有關田彬及部分羅浮弟子相關事,雷俊沒有直接挑明。
雷掌教亦沒有在這方儒林大千世界開壇說法的打算。
但他允許羅浮山派遣得力傳人前往九天十地大千世界遊學。
隴秋道人、賀耀等人自然高興不已。
去了九天十地大千世界後,自然可以前往龍虎山聽講。
待他們返回羅浮山,對羅浮山道法自會加以整理,謀求精進。
田彬等人連面都避免和雷俊碰上,羅浮山因天師講法而精進自身道法,他們亦不敢參與其中,則對羅浮道法的侵染當得到遏止。
餘下事,自可慢慢處理,更多觀察對面動向。
張晚彤無心即刻返回九天十地大千世界,仍會在這裡繼續停留一段時間,協助儒家新學陸續處置散落各地的儒家舊學世家。
便是最次一級的舊學世家,在當地也是根深蒂固多年經營下枝繁葉茂。
貿然一刀切,結果無疑是大屠殺。
所謂善後和過渡,從舊時代步入新時代,少不得流血,但亦有許多善後事宜需要處理,否則亦會是蒼生塗炭的結果。
孟少傑經歷大明皇朝之變革,獲益匪淺。
張晚彤全程經歷、觀察、參與、記錄儒林大千世界變革,當可使她更快恢復儒聖三重修爲。
她修行或恢復境界比旁人快出許多,但從仙境二重到仙境三重,本就難度更大耗時更多。
到儒林大千世界一行,爲她進一步節約時間,待此間事真正塵埃落定,一切便水到渠成。
雖說還是錯過鄭白榆留下的大便宜,但張晚彤對此並不介意,安之若素。
雷俊無意插手類似事。
見過隴秋道人等羅浮派修士後,便向張晚彤、蕭春暉、嚴傲雲等人告辭。
“貧道師姐弟此番不告而至,實在是叨擾了。”
雷俊向嚴傲雲打個道家稽首:“當前時機不合適,希望他朝世間太平,嚴子有暇赴龍虎山做客。”
嚴傲雲一揖:“固所願也,嚴某先謝過雷掌教盛情。”
還禮之後,嚴傲雲言道:“嚴某近來心思雖然都在時之淵和世之傷這邊,但細查天地寰宇,仍有些感應。
昔年天瑞和高天君入此方世界時,曾牽扯撕裂的圖譜,當時有一半遺失,下落不明。
但當前看來,這一半圖譜已經不在這方大千世界,只是尚不能肯定是自然流出天地之外,還是由他人帶走。”
雷俊:“謝嚴子指點。”
對方登臨聖師,雖不似吳海林那般聚攏天下文脈,但對整個大千世界的感應體悟加深,於此方面相當敏銳。
二人接下來一道跟張晚彤議定,晚些時候,安排兩方大千世界之間人員往來交流。
羅浮山有傳人這趟便隨雷俊回九天十地大千世界。
稍後也會有人前來儒林大千世界。
多是九天十地大千世界那邊的儒家修士。
旁人不論,張徽已經迫不及待了。
倒是唐曉棠眼下不着急回去。
她盯上了這邊的地界。
羣妖主動退回地界並封閉門戶以免人間反攻。
唐曉棠當時不得其門而入,先去了羅浮山跟雷俊匯合,但她可一直沒忘記這事。
許元貞倒是打算離開這裡了。
不過她當下也不打算回九天十地大千世界,而是前往妖魔之世。
儒林大千世界這邊的域外天魔,同那邊入魔的佛門弟子之間有何關聯,她相當感興趣。
待雷俊返回九天十地大千世界,王歸元對此頗爲惋惜:
“哎,師弟啊,你和大師姐、唐師妹三人當前,最好同進同退,不宜分開啊。”
雷俊:“師兄所慮有理,不過世事總難萬全,好在有此番經驗,我於尋聲赴感太乙帝身一道上有更多心得。”
王歸元嘆氣。
他亦知曉,雷俊不論,許元貞、唐曉棠若是如此循規蹈矩之人,她們也沒今日成就,更遑論一門三太微,三垣合真。
誠如雷俊所言,世事總難萬全,只是他還是禁不住感到惋惜。
“貔貅妖聖求見,在龍虎山外等候。”王歸元提起另一件事。
“嗯,我正好回山。”雷俊應一聲,帶着羅浮山衆人離開無間,返回龍虎山祖庭。
府裡事聽卓抱節等人彙報一番後,雷俊無需多過問,徑自返回三清三寶洞天。
貔貅妖聖相對低調,入洞天覲見:“貔貅空,參見雷掌教。”
雷俊:“道友免禮。”
貔貅空:“昔日有心打磨禮物爲真君掌玄門而賀,可惜時間不及,以致蹉跎至今,實在愧對雷掌教過往關照,好在如今終於功成,掌教一百三十歲整壽將近,故特來獻禮。”
雷俊面上不見驚喜,但亦不推辭:“道友客氣了。”
貔貅空取出一支外形似號角的玉質長角。
玉角外觀長不過四尺左右,觀之外形與貔貅之角相似,但不同於貔貅空本身彷彿黑霧一般,這玉角通體潔白,色澤溫潤。
貔貅空當前真實身形自是極爲巨大,且妖氣惡氛四溢,這玉角則是靈秀十足,看起來雙方截然相反,但其根底卻出自他本身無疑。
雷俊隨侍在旁的弟子封霆上前接過,封霆只覺這玉角似可廣納天地萬靈,不獨靈氣之屬,聚引萬物精華,無需多思,當是一等一至寶,便是仙境中人,亦可有助修爲積累增進。
貔貅空自己修持妖氣惡氛,用不上此寶,但此寶想必同他先天出身息息相關。
他身爲妖屬但因少有作惡,故而昔年得雷俊網開一面,有言當有所報,其後一直記掛在心,只是因爲此角難得,煉化費時,以至於一直到如今方纔功成。
雷俊自封霆處接過此寶,福至心靈,腦海中很快浮現一個名目:
【天祿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