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時家的心細,看着段夫人的神色,一吐心中的溝壑:“太太賢德,顧念着每一個,也得爲每一個的長遠以後着想。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大小姐已爲夏家婦多年,已經不是段家的人了。高恩侯府雖然明面上好看,大姑爺那樣,大小姐少不得爲了長遠打算,這原沒什麼,可是這個打算之下,將來伯府和侯府意見相左,段家要如何抉擇?當小姑子的,站在有子嗣,有出身的姬妾背後,老太太偏疼女兒,又心疼她,萬一偏着偏着心都偏到那邊去了,她們的心萬一擰在了一起,太太豈不難堪?再加上那邊的女人孩子,萬一老爺也被她們攏在手裡,只剩下太太,太太何以在段家立足,太太要以防萬一呀!”
“把老太太,大小姐的意思放一放,就夏五姑娘和馮五姑娘擺一塊兒,馮五姑娘是不是比夏五姑娘更適合進段家門?女兒總比不過兒子,更比不過這個家,老太太,老爺現在對太太還是真心的,太太自己要拿出決斷來,別委屈了自個,也爲段家長遠計。”
“妻妾各安其道,家族纔有長興的可能,太太心裡裝的是整個段家,老太太和老爺,必能明白和理解太太的選擇。”
若有一點可能,段夫人誰都不想選擇,可是,爲了整個段家,爲了整個段家!
段夫人癱倒在榻上,回憶和丈夫從小的耳鬢廝磨,十幾年的相濡以沫,只覺心如刀攪,可是,又能怎麼辦呢?得爲了整個段家。
於此同時,夏語澹還是隨了虞氏回喬家,不去喬家,還有哪一齣地方,夏家能放人呢?
原來夏語澹是要過完正月纔去喬家的,現在半月都沒有待完。有那麼一個人,即使你不在眼前,她也在關懷着你,能得虞氏如此之心待之,夏語澹頻臨徹底失望到麻木的心,總算清醒一些。
虞氏沒有主動問夏語澹話,不過,夏語澹自己主動交代,和夏文衍吵架的內容,夏語澹時刻記得,喬家是喬氏的孃家。
虞氏只是一個忠實的傾聽者,她實際上沒有任何權利,可以改變夏語澹的命運,她可以自己怎麼想的,折騰着自己,和折騰自己依附的喬家,在他們允許她的範圍裡,只是夏語澹,她還是個乾淨的孩子,她或許有無量的前程,不能這麼的,把自己折騰沒了。
喬費聚闔着雙眼,似乎熟睡一般的,直直的仰躺着身子在牀上,虞氏卻知道他平靜之下經受的痛楚,安靜的坐在牀榻邊,頭枕在牀沿上看着他。
約莫過了兩刻鐘,喬費聚緩緩的擡手,手撫在虞氏的臉上,這半年喬費聚老得很快,手背全是褶皺,像一枝枯枝襯托着虞氏的豔麗面龐,虞氏卻緊緊的握着這樣一隻手。
喬費聚少有的畏怯:“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已經七十多了,也算活得夠本了,可是,就這麼活一回,誰不想活過……活過百歲呢!”
這幾個月,喬費聚時常感到頭疼和暈眩,睜開眼睛,眼前天旋地轉,閉着眼睛,這顆心就像掉進了深淵,幾十年的往事歷歷而過,不由得你不看,可是看多了又頭疼的很。喬費聚知道自己的身體,如千瘡百孔的河堤,一旦豁開一條口子,就得被沖刷的全線決堤了。還真的,真的快死了,就越怕死,越流戀着這裡,常常不由自主的想起以前的事。
覺得太感嘆了,喬費聚又道:“我還要多喝幾杯重孫媳婦茶,我的重孫子,都快娶媳婦了。”
喬贏今年四月娶衢州衛指揮使之女洪氏,也就只剩下這點時間了嗎?
虞氏心在疼,面上卻很平靜,如往常一樣的伺候他洗漱,喬費聚洗着臉道:“有什麼事,現在趁着我清醒着,就和我說說吧,人接回來了?”
喬費聚要聽,虞氏也一點兒不瞞她,把今天夏文衍幹了什麼,喬氏幹了什麼,夏文衍和夏語澹又吵了什麼和喬費聚說了,不憤道:“果然爺說對了,爺能爲她安排的,已經是能爲她安排的,最好的路了。不是我說夏侯夫婦,實在是他們做得這些事,興濟伯府,夏侯的眼光就到這了,紀王府,夏夫人眼光高,卻失之胸襟,還有……委屈了你,已經做了的事,誰知道,我還怕着,你做了這麼多,將來誰會感激。”
夏語澹剛來時,夏家巴不得夏語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住在喬家,這裡頭打什麼主意誰不知道,一年又一年,以爲喬家把他們丟下不管了,年前打發幾次來接她回去,還說過了正月,要是不嫌棄她,依舊讓她過來住,這種話,顯然是覺得喬家耽誤了他家的女孩子。還有喬氏,喬氏那麼輕視夏語澹,現在看中的是從族裡要來的女孩子,若夏語澹有幸,那位夏煙霞不幸,也不知喬氏幸還是不幸。
洗漱完,虞氏自喚來人把污水拿出去,和喬費聚肩並肩的躺在牀上。
“吵架了,終於吵開了,吵開未必是壞事。馮家都打聽清楚的事,她也該早清楚了。她這樣一聲不吭十幾年,我還怕看不准她,膿包得早點挑破,一直捂着,外頭看着好,裡面得爛成什麼樣,她生母的事,已經是死人了,一輩子過不去,也只能這樣了,難得她是個明白了,她生母是華兒殺的嗎?也不是華兒一個人殺的。內宅雖然是女人做主,可男人才是一家之主,一個男人,真心守護,連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孩子,都護不住嗎?不過是,不值得,才放任她們生死。她要恨,她恨得過來?她和夏家,是打斷骨頭連着筋,沒有夏家,何來她!”
喬費聚不改其心,虞氏鬆了一口氣,玩笑道:“外面還常有兒子替老子死的,她能這樣長大已經好了。”
喬費聚賞臉冷笑一聲,繼而惆悵道:“我這個女兒,確實太過嬌寵,由着她任性,由着她高傲,是有點寵壞了,可是,誰能寵着她,只寵着她一個人一輩子?沒有這個人,她只能自己改變,適應她現在,和將來的生活。沒有夏爾凝,她也會在別的地方栽跟頭的。夏爾凝這樣,對夏家懷着失望,又無法割斷,是最適合進宮的。”
虞氏還真想不明白其中的‘最合適’。
喬費聚自己也鬱郁的不行,身體不行了,更覺得身後留下來的人,這個不放心,那個不放心,趁着現在腦子清楚,早點說開:“外戚,從漢時呂后一族開始,到我朝的孝慈皇后,孝康皇后兩族,盛寵一時的外戚,有幾家落得好下場。”
漢高祖呂后,她死之後,呂氏一族被滅。孝慈皇后是太|祖的皇后,其孃家也爲大梁的江山立下過汗馬功勞,落得個後繼無人收場。孝康皇后是仁宗的皇后,當今皇上的生母,其孃家在元興初年的時候,仗着盛寵把江南幾省的鹽政攪得一塌糊塗,該收拾的時候,太后求情都沒用,現在太后去了沒幾年,誰還記得他們家。
“盛寵之下,難免失之驕橫,在皇權面前,何人能驕橫!你退一寸,我近一尺,夏家門裡,多的是得寸進尺的貪婪之輩,快三十年了,夏家卻從來沒有犯過大錯,爲什麼?因爲夏家,從來不曾獲得過盛寵。”
夏皇后當了二十幾皇后,前後太后力壓,後有賢妃分權,即使太子健在,她在皇上面前也說不上話,太子沒有了,她在皇上心裡,更加沒什麼地位,所以,夏家只能安分守己的過日子。摸不到實在的權利,也做不了礙皇上眼的事。
“將來,夏爾凝有幸能得盛寵,夏家也不能依仗着這份盛寵驕橫起來。我所求的,也只是保他們一生,做個富貴閒人。”
那一天,喬費聚還有一層隱憂不能說出來,夏家是貪婪之輩,若有一天他們知道了,他們曾經期許的富貴是夢幻泡影,頂着太子外家的身份,又貪又蠢的他們,會幹出什麼事?喬家已經和夏家黏在了一起,到時候夏家萬劫不復,喬家怎麼獨善其身。
所以,有夏語澹牽制住他們,最合適。
人死之後,再也不能回頭看一眼,喬費聚多麼放心不下,他的孩子們。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很多年後,夏語澹還是會回憶她在喬家住過的日子,回憶起喬費聚的音容,那種低吟的深愛。喬費聚爲了他所愛着的人,原來可以那麼……卑微。
不過,那一天,夏語澹還沒有那種感悟,那時候,夏語澹被夏家刺激的,像中二期的少女,臉上擦着涼涼的生肌玉容膏,一陣一陣的後悔自己在夏文衍面前的一張臭嘴,可是,想着後悔,卻覺得痛快無比。
重活了一遍,真不能那麼憋屈的活着,被人當傻瓜一樣。被賣了,還要高高興興的給別人數錢。
夏語澹一出世,就保留了獨立的思想和人格,她不想失去這些寶貴的東西。
貴妾,去當興濟伯的貴妾,去當段家無冕的伯夫人,甚至,和夏家合作,時機成熟,取而代之成爲有冕的伯夫人。
放棄了自己心裡那條道德的底線,去伯府那樣拼殺,夏語澹做不出來。
那一夜的夏語澹輾轉反側,反省她以往是不是妄自菲薄了一點,原來家裡有人對自己的期待那麼高,一位年輕有爲的伯爺都配得起,還有誰是配不起的呢。
沈大郎,也是天生富貴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