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釵記
歡姐是有福氣的孩子,沒有這麼着去了,也沒有變傻,隨着天兒漸漸轉涼下了,草木開始枯衰,歡姐的生氣倒是復甦了,一日日的活泛開來,話說得多了,飯吃得多了,且吃下去沒有吐出來,沒有拉出來,緊管着些時,還知道嚷餓。
劉三樁牽着驢請了縣上的大夫在瞧,大夫原醫不了病,請了他來,不過說幾句好話,讓大家安心,大夫來了果然唸了幾句藥書,說了姐兒大安了,劉家人俱是歡喜而泣,直念阿彌陀佛,上天保佑。
挑了一個大晴天,歡姐搬回了原來的屋子。養病時,歡姐用的碗筷,簟席,被套,枕巾,紗帳,不太貴重的物件兒,劉嬸兒讓拿的遠遠的燒了埋了,說是晦氣。至於屋裡的架子牀,櫃子,桌子,小杌子等,這樣一套木頭傢俱,放在鄉下,都是女孩子所以的嫁妝了,劉嬸兒還捨不得丟,全部擡到院中,用艾草和桃枝煮出來的水,擦洗了整整一天。劉嬸兒也不讓丈夫兒子們幫忙,說東西不乾淨,只讓她髒手就夠了,擦得滿臉是汗,卻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擦完了曬了兩天,依舊擡到歡姐的屋子裡用。
這還不算完,最後,劉嬸兒表示要去和慶府的歸元寺唸經還願。原來那一天,劉兩口兒抱着歡姐求醫無着,只得由着姐兒聽天由命回來之時,劉嬸兒跪在歸元寺外,許下了願兒,如今歡姐渡過劫難,怎可忘了菩薩。
應了菩薩的話,怎能馬虎,劉三樁又去縣裡,給劉嬸兒買了一把上等佛香,三刀三百張的黃表紙,一刀一百張的錫箔紙,讓劉嬸兒先把經唸了。劉嬸兒特別的虔誠,每次唸經之前必先如廁,洗手洗臉漱口,把髮髻梳的一絲不亂,然後才把香點上,取出黃表紙錫箔紙來折,每折一道,就要念一句‘阿彌陀佛大慈大悲’的佛語,把手上的紙折成一條扁扁兩頭尖船型的樣子,這就是念好的經文了,鄉下人不識字,不會寫字,所謂的唸經就是這樣的形式。劉嬸兒每天早上一個半時辰,下午一個半時辰,因爲要一個動作念一句佛,進度特別慢,花了八天時間才唸完經,做成了四百隻小船。
在念經期間,劉嬸兒素衣素食,衣不着二色,食不沾葷腥。不過,就劉嬸兒這麼虔誠着,歡姐倦怠了幾個月,消瘦的只剩下一副皮包骨了,入秋又是進補的時候,倒是把之前收着的,歡姐生病時受不住的好東西,都做出來吃着,雞鴨魚肉,每天都供着,由劉二哥掌勺,因爲劉嬸兒唸經呢,不殺生了。
劉家廚藝最好的是劉嬸兒,接下來是劉二哥了,已經得了劉嬸兒八分真傳。劉二哥天生的缺嘴,府裡不要他,外面莊子鋪子的管事更加當不上,且家裡是培養劉大哥接班的,一家子難出兩個管事,劉二哥這兒就是典型的前後不着落。劉家是想着,要是主子們一輩子看不到老二,將來求個恩典把老二放出去。當奴才嘛,最好的奴才和最差的奴才都是留不住的,最好的奴才性氣高,已經不甘爲奴了,最差的奴才主子不願意養着浪費糧食,劉二哥在主子眼裡應該是後者,劉家人早做着準備,廚藝學好了,將來放出去也算有一技之長了。
經念好了就要給菩薩送去,劉三樁臨出門前決定帶着夏語澹。家裡劉大哥劉二哥歡姐以前去過歸元寺了,夏語澹還沒有拜過菩薩,劉家人一向認爲,拜菩薩是很重要的,領去給菩薩看看,萬一入了菩薩的眼呢,夏語澹在莊子四年了,京裡像是忘了有這麼個人似的,夏語澹真該請菩薩庇佑的。
天還沒有大亮,一層薄霜罩在田野上,白茫茫的,冷清而朦朧。劉三樁牽着驢走路,他很愛惜他的驢,要是覺得驢負重太多了,就捨不得騎它。劉嬸兒抱着夏語澹斜坐在驢背上,後面是一擔東西,四百隻紮好的小船,一套歡姐生病時穿的中衣中褲,一食盒的素齋,裡面是兩隻蘋果,一碟油煎豆腐,一碟蘿蔔纓包子,一碟紅豆糕,是劉嬸兒早起一個時辰掌燈做的,用來孝敬菩薩。中間只在望宿縣停了下,吃了一碗陽春麪,因爲在拜佛的路上,三人都是吃素了,吃完就走,在和慶府關城門之前纔到地方,找了家客棧落腳。夏語澹和劉嬸兒住一個五十文一天的單獨房間,劉三樁住下面八文錢一晚的大通鋪。
第二天,依然是天還沒有大亮,三人起牀往歸元寺趕。大梁朝尊佛敬道,但嚴格控制着佛道規模,因爲佛道中人是享有特權的,可以逃避賦稅徭役,佛道下的田產還免稅,所以真正受到官府的承認,侍奉佛道的人是很少很少的,整個和慶府不到百人,比考個舉人還難,因而真正的佛道中人都有些才學,和讀書人一樣,是很受人尊重的。
歸元寺,是和慶府唯一直接受僧錄司轄治的寺廟,所以真正虔誠佛事的人都會來這裡。
暮秋時間,燒香拜佛的很多,男女老幼都有,大家沿着石階而上,面色肅然,有幾個信徒甚至是三跪九叩的爬上山的。
在那麼多人力不可違的殘酷現實裡,夏語澹可以理解,衆人寄希望予菩薩的慈悲而獲得心靈的慰藉和平和。
劉嬸兒跪在蒲團上,五體投地的三叩,然後把蘋果拿出去,擺在已經放了很多瓜果的,菩薩面前的長案上,齋菜也是一碟碟的先擺上去,拈香退回蒲團,又是不斷的叩頭,嘴裡不斷感謝着菩薩對歡姐的眷顧,唸叨着菩薩能繼續保佑歡姐的平安,再保佑丈夫兒子們的平安,大兒子快娶親了,願他能娶到一個賢惠的妻子,二兒子面兒不好,願他不要遭人嫌棄,三兒子獨個兒的在侯府掙前途,願他能得主子們器重。
劉嬸兒像出嫁的閨女回了孃家似的,把滿腹的心事都說與菩薩。
劉三樁雖然沒有念出來,心裡想的也該是這些話,劉嬸兒每說一句心事,他就鄭重的隨之磕頭,希望菩薩能看見自己的誠心,又教着夏語澹學着自己的樣子磕頭。拜佛的人實在太多,後面的人都等着近前一步,劉嬸兒說完了心事就把長案上的齋菜拿回來,因爲那地方後面的人也做了齋菜要孝敬菩薩的,至於拿回來的齋菜,是投到旁邊專門的鼎器上,聽說寺裡的僧衆會把這些食物施捨出去,爲施主攢福。
劉兩口兒最後把經,就是四百隻小船和歡姐的衣服,投到正殿前,一個大大的蓮花臺青銅香鼎裡焚燒,佛事算是做完了。
夏語澹跟着劉家兩口兒,又把廟裡所以的殿宇走了一遍,觀世音,普賢,文殊,地藏,彌勒,藥王……歸元寺有十幾位泥塑金身的菩薩。每至一位菩薩面前,劉兩口兒就先拜下,再給夏語澹講解那些菩薩們的慈悲。
臨了,劉嬸兒去搖了一隻籤,是給歡姐求的,請殿門口的僧人解籤,僧人代菩薩撫慰衆生的疾苦,對劉嬸兒說的自然是玄乎的好話,總結就是,痛苦不可避免的,痛苦總會過去的,聽的劉嬸兒連連點頭。劉三樁也請那僧人看一看夏語澹的面相,那個眉毛都白了的僧人盯着夏語澹看了又看,冒昧的請問夏語澹的生辰八字,劉三樁說不出來,僧人直言斷不出面相而作罷,劉兩口兒都遺憾不已。
生辰八字是每個人,尤其是女孩子的秘密,劉三樁還真不知道。夏語澹這輩子連自己有沒有名字和戶口都不知道,生辰八字就更無從聽到了,只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因爲那天太特別了,是國朝太子薨逝的日子,是祖父中風的日子,是生母產後血崩而亡的日子,是未及長大,就已經離去,此後再沒有被提及的那位胞兄,死去的日子。
因爲那天事故太多了,夏語澹在侯府的時候還被有些人嫌棄過戾氣太重,和侯府反衝。其實後三條都是連鎖反應,主要是和國朝太子的薨逝撞在了同一天,太子就是夏家人頭頂上的榮華富貴呀,有些人實在不能坦然接受,然後就到處攀扯以慰藉恐慌失落的心理,夏語澹就躺着中槍了,成爲了他們轉嫁的對象。
如果一出生就能蝴蝶掉國朝的太子,算是穿越史上一項偉大的成就吧。
身處弱勢,只能由着他們隨便臆造着,盡情嫌棄了。
夏語澹被劉三樁抱着走在下山的路上,回望已經隱在樹林裡的佛寺。
夏語澹莫名其妙的帶着上一世的記憶,存在這個世界,無法選擇的按這個世界的法則生活,卻依然不相信佛祖,不相信寺廟裡,泥塑金身的菩薩們。或許九重之上有更高等的生靈存在,但夏語澹認爲,更高等的生靈,不是人力可以窺見而營造成現在的樣子。即使真有高人一等的生靈,在上面欣賞着人間界,人之於他們是什麼?十殿閻羅,輪迴六道,人站在人間界生靈的塔尖看着下面的牲畜蟲蟻,九重之上的生靈應該也以同樣的眼光看着人吧,那麼憑什麼他們要寄予人慈悲呢。
夏語澹,你何德何能,值得他們佈散慈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