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浴佛節。
佛祖佛祖釋迦牟尼在這一天出生。
佛教是外來貨,從西南傳來,那是遙遠的西南,經過雲南,穿越一個面積是大梁三分之二的大國,烏斯藏。烏斯藏的領土大部分是高山積雪,越往西走,越是高山,越是積雪,直入雲霄,和天色連在一起。
佛教的起源地是烏斯藏西南一個鄰國,迦毗羅。而今這個國家已經被別的國家取代。
這些是趙翊歆說給夏語澹聽的。
這樣一來,浴佛節就不是大梁的傳統節日。不過自下往上,人們很重視這個節日。
在和慶府,四月初八是一年中最大的一次廟會,沒有之一。什麼是廟會?說白了,就是去廟門前趕集,後來演變成整個街市的趕集日,在某種意義上,和後世的雙十一很像。
當然那一天去寺廟裡燒香拜佛的人,是一年之中最多的。即使身在西苑的夏語澹,也被身在皇宮的皇后拉去大報恩寺燒香拜佛。
大報恩寺是太宗元和初年,用國庫的銀子建成的,是皇家寺廟,皇宮中的女眷要燒香拜佛都去哪裡。皇室的廢妃,包括皇上的后妃和皇子王爺們上了玉牒的正妃側室,反正趙家的媳婦要是被廢了就住到大報恩寺去,廢回孃家再嫁是不允許的。還有一部分是丈夫死了,被送到大報恩寺清修,獻懷太子生前寵幸過的女人包括太子妃都送往了大報恩寺,上一代夏語澹的一個姑姑,也是獻懷太子寵幸過的女人,而今兩位都已經去世了。此外,大報恩寺還養着太宗,仁宗,徽文太子寵幸過的舊人。還有至今廢掉王爵的,王爵身後的女人,也有一部分在這裡。
在來大報恩寺之前,夏語澹向內府要了這批人的名單。和夏語澹最有關係的,自然是獻懷太子的舊人,在獻懷太子二十三歲的人生中,有名分的,沒名分的,一共寵幸過二十九個女人。或許是獻懷太子去世的時候還太年輕,他的女人不是最多。太宗八十一人,仁宗五十七人,徽文太子三十人。以上三位進大報恩寺的,多是沒有品級又被碰過身子的宮女,有品級的養在宮裡。
這些女人三十年過去了,還活着近百位。
夏語澹深深覺得,當初建造大報恩寺的目的,就是爲了安置被皇室男人用過的女人,不然這麼多人,皇宮是住得下,可是住得太擠了和大通鋪似的,瞧着也不像個樣子。
大報恩寺是連綿幾個山頭,一早出發坐了大半天的馬車,依仗在山門前佇立。夏語澹先下馬車,走到皇后的馬車前,扶皇后下馬,然後攙扶着皇后拾級而上,到了廟宇門口。
廟宇前立着兩百號女尼,夏語澹面對她們的臉,或許是心理作用,聞到了枯敗的氣息。
在烏斯藏及更西南的國家,很多國家都是政教合一的政治制度。
所以出嫁人說自己是世外之人,其實還是大俗人一個。掌院主持淨悟師太年過六旬,是尼錄司正六品的善世。
因爲僧尼道和有功名的讀書人一樣,享受免稅免徭役的特權,所以朝廷設立了僧錄司,尼錄司,道錄司來掌管這些人的名錄,隨便有弘揚各自佛教,道學的義務。
那枯敗的氣息或許真是夏語澹早年對佛道事物的偏見而產生的錯覺,其實已經六十三歲的淨悟師太在她那個年紀,面容是正常的衰老,而她身後的兩百號女尼,也沒有形容枯槁之態,完全符合他們年紀的衰老。只是夏語澹現在還太過年輕,而站在她面前的人,都是媽媽輩,奶奶輩的人。
“皇后娘娘。”淨悟師太雙手合十像皇后行禮,有皇后在,對夏語澹的禮,淨悟師太已經順帶了。
皇后也雙手合十了還禮,含笑道:“師太四年未見了。”
淨悟師太轉着佛珠解釋她這四年在重譯《楞伽經》,然後唸了幾句經文裡的話,語氣清冷。
皇后和夏語澹都聽不懂,因爲她說的不是漢文,是梵文。所以當尼姑要當出成就來沒那麼容易,得精通外文,然後自己譯書立說。
夏語澹和皇后同面而立,所以看不見皇后面部肌肉的僵硬。
淨悟師太觀察入微,只做不見,請皇后入殿。
皇后很虔誠的淨手拈香,跪在佛像的面前,殿中有幾十個女尼,也陪跪在兩旁,然後唸經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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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唸的不是梵語,是漢語,幾十人在嫋嫋的佛香中喃喃念來,在敲打木魚和撥動佛珠的伴奏之下,好聽是很好聽,像音樂一樣,聽着舒坦,可是夏語澹沒有聽懂。
經文奧義,即使從梵文翻譯成了漢文,沒有註解,夏語澹也一時聽不懂其中的深意。
一遍又一遍,夏語澹漸漸聽清楚了他們在念的文字,聽經百遍其義自現。
若有女人,設欲求男,禮拜供養觀世音菩薩,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設欲求女,便生端正有相之女,宿植德本,衆人愛敬……
如果夏語澹理解沒錯的話,是求子的意思。
知道是這個意思,秉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原則,夏語澹也虔誠起來,想象着趙翊歆和自己結合的孩子,是個怎麼可愛的模樣。兩天前夏語澹才抱過洪氏的孩子,那會兒覺得他小小的人兒好可愛,可是這會兒想象自己的孩子,那孩子就不入眼了,自己的孩子還沒有影兒呢,就覺得生下來必須要比洪氏的孩子可愛。比洪氏的孩子還要可愛多多的孩子,頭髮軟軟的,皮膚嫩嫩的,眼瞳幽亮,嘴鼻小巧,湊近了濃濃的乳香……趙翊歆還要在一旁用寵溺的眼神看着孩子和孩子他娘!
就那麼想一想,夏語澹幸福的冒起了泡泡。
不知唸了多少遍,夏語澹跪得膝蓋發麻了也不知道,她沉浸在想象裡去了,身影屹立不動。皇后的身影也是屹立不動。
待唸了三九二十七遍,衆人停止。淨悟師太拿了一根挑杆。約兩丈長,拇指細的翠綠竹竿,一頭是個半月形銅鉤。
皇后笑着目指神案底下,夏語澹也已經明白了,向佛像默唸了心願:如果可以求的話,給個男孩子,第一胎先得個男孩子吧!
挑杆伸進神案底下,並不好操作,夏語澹勾了很久,才把一個布娃娃勾下來,舉得手臂都酸了,秉住呼吸一點點的抽回挑杆,這是佛給的孩子,可不能在中途掉落在地上。
布娃完從神案底下出來,皇后看清楚了布娃娃的顏色,比夏語澹還激動,一個五體投地磕在地上,感激道:“這是天意!”
夏語澹勾出了一個穿着藍顏色衣服的男娃娃。
衆人大喜,預祝夏語澹早生貴子,佛祖已經賜子了,是個男孩子!
皇后也很激動,夏語澹還未細看,皇后就搶在手裡撫摸,只是一個巴掌大的布娃娃,在皇后的眼神裡卻好像和真人一樣,皇后挪到夏語澹身邊,一手握着布娃娃,一手扶着夏語澹的背脊,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爾凝,你要早日爲皇室開枝散葉……要生下男孩兒!要……”皇后眼中已經閃爍着淚光,抓住了夏語澹的手,把夏語澹的手都捏疼了,含着滿腔的期望道:“要爲我們夏氏的女人爭口氣!”
同宗同族,血緣裡的信任是不可理解的。
夏語澹不會理解皇后,夏語澹將來會生下的男孩兒,是皇后現在充滿鬥志活下去的動力!
“是,娘娘!”
此刻的夏語澹滿心的歡喜,她也已經準備好了,做一個母親。儘管這個身子只有十五歲,夏語澹毫不計較,毫無懼怕。
夏語澹也急需一個孩子,不管是出於感情的需要,還是鞏固地位的需要。
兩人又感激的叩謝了佛像,至少此來,得到一個美好的祝福。
求子之禮行完,都到了用齋飯的點了,皇后親暱的牽着夏語澹的手往淨室走,路上就吩咐了她的掌事蕭氏:“你自去忙,把本宮和太孫妃的心意,告訴老人們。”
那近百來號的人養在大報恩寺,用度還是從內府裡走,只是她們都是沒有依靠的人,用度要是被人剋扣了,她們告狀都沒處告去。不過人性之貪婪誰不知道呢,所以皇后有權隨時派人下來慰問,過問她們的生活。保證侍奉過皇室的每一個女人安度晚年,也是皇后分內的一件事。
這次來,皇后備下了很多賞賜。孀居之人,修行之人,皇后賞賜下的東西都是實實在在的,素素的布匹,紈扇,竹蓆,被褥。
想起兩位先帝,兩位先太子去世的時候,那些人多是十幾二十幾就被送了進來,一生就在寺裡了此殘生,夏語澹就不是滋味。
“你可憐她們?”皇后看穿了夏語澹的心思。
夏語澹勉強一笑,不作回答。
要是公開說出來算什麼意思,後宮女人的命運一直是這樣的,你可憐了她們?她們爲何可伶?
不可說。
不可說!
皇后慘然一笑,語氣是淡淡的,似乎沒有感情:“她們有什麼可憐呢?先帝在時,她們未必付出過感情,先帝去後,沒有付出,也無所謂失去。她們未進宮之時,可能連溫飽都沒有,進入皇家至少保她們一世溫飽,至於精緻的供養……不是每個人都配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