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高祖的兒子劉肥,不就是私生子出身,高祖甚是愛重,尤甚嫡子,把七十餘城的齊地封給了他,食邑三萬戶,說齊語的百姓全是給了他。趙翊歆隨口的說着,心裡一突一突的跳得厲害。
能有一個漢高祖,也會有第二個漢高祖,他們怎麼不信呢!
仇九州微皺着眉頭,凝重的看着趙翊歆,趙翊歆瞥過一眼,倔強的道:“漢高祖有八個兒子,最愛重劉肥。”
劉盈,漢高祖不喜歡他這個嫡子,打戰時就丟棄過他,封了太子也想廢掉他,其後的兒子,還有哪一個重過了劉肥?
夏語澹已經說高了,沒注意兩人之間的眉眼官司,隨即高談道:“劉肥確實是史上最幸運的私生子,但也僅此一個,更多的,是衛青那樣,父母雙方有了各自的家庭,兩邊家族,誰也不願意接納他。”
小門小戶,多養一個人多一個人的負擔,正式婚姻關係下的孩子都養不過來了,在外面亂搞出來的孩子就算了,虞氏的父親,不就是那樣被丟棄在外,隨他自生自滅的嘛。到了豪門大戶,是不缺一口飯吃,但豪門大戶,盤根錯節,多一個人就多一條分支,利益之下,已經不是一個人能說了算的,得家族通過,得在這利益之下,每一個人點頭才行。自己的生母,躲在槐花衚衕的時候,聽着人稱‘二奶奶’,實際就是沒有正式婚姻關係的姘頭而已,所以,夏家的太子沒了,夏家的依靠沒了,夏家的人都縮回去了,管她是死是活,兒子生下來就死了,女兒放逐在外十年,喬氏固然狠毒,夏爾釧也是庶女呀,爲什麼她平安無事,夏爾凝就要被如此作踐,闔族上下,誰站出來爲她說過一句話,追至源頭,她開始也是私生女呀,就算後面補了手續,夏家每個人心裡,有拿她當人待嗎!
這一輩子,從這個身份開始,夏語澹對衛霍尤爲欽佩,對穎寧侯,也有另一種理解:“穎寧侯改姓那年,市井裡流傳一本《傅女傳》,據說,其中的故事是根據穎寧侯母親,傅氏的事蹟而加以衍生的。我想,若穎寧侯的母親真如書中人物那樣,那該是個怎樣剛烈的女子,同姓不婚,若她曾經有過丈夫,若她的丈夫負心薄倖,她是有這個性氣,帶着兒子,一輩子不回頭的;若她從來沒有過丈夫,那麼驕傲的女子,卻未婚先有了孩子,必定是被折辱過尊嚴的,她那樣的女子,又不必依仗男人生存,此仇自然不共戴天。衛霍二人皆是私生子,霍去病還好點,他三歲不到,他的姨母就成了武帝的女人,他還是用的父姓,衛青,他是真正的苦孩子苦出來的,小時候在父親家裡捱餓捱打捱罵,從那個家裡逃出來,逃到平陽公主府來賣身爲奴的,從此跟了他同母異父姐姐的姓。穎寧侯,不管是那種情況,他隨母親長大,也是天然的從了母親的意志。穎寧侯封侯以來,因爲父不詳的身世,受到過多少彈劾,哪怕是爲了遮掩呢,也未見他提過父親及父族之人一個字,可見其剛烈!”
“我一直覺得,那樣性情的子女,絕不可能做信國公的妾室,穎寧侯也不會是信國公兒子,若一開始,皇上就知道這個情況,那從小對穎寧侯的優待,就有了理由。”
趙翊歆已經被震的,原來一突一突的心,啪嗒啪嗒的,一塊塊掉了,因爲他從來沒有看過《傅女傳》,也不知道有《傅女傳》這種東西。但他現在想通過,另一扇窗口,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外表保持了安然的平靜,還急切的問道:“哦,穎寧侯都和韓家沒有關係了,爲什麼還成爲了皇上優待他的理由。”
趙翊歆,他的外表和行爲,確實符合他十三歲的年紀,但他做了太孫十三年,至尊之下,低半階的位置,十三年的浸潤,他全部的性質,只要他想,他能把它們掩飾的很好,好到夏語澹這輩子,小心翼翼的過來,也算會察言觀色了,也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只以爲他和自己一樣的八卦,繼續道:“科舉取士,只准男人應考,不準女人應考,廟堂之上站立的,也都是男人,男人們說,女主內男主外。男人們要一肩擔下江山社稷,那麼,保家衛國,征戰沙場,也該只是男人的責任,而不是女人分內之事。所以,穎寧侯的母親爲國而死,皇上也沒有把她摘出來大書特書,生前生後,她幾乎,默默無聞。皇上,他欠了,這位忠勇的,爲了救他而死的女人,一筆人情。人已故去,這筆人情,就順理成章的記在了她兒子身上。同時,那一年傅氏捨去自己的名節,也幫扶了信國公一家,所以,陰差陽錯的,穎寧侯就成了信國公的兒子。傅氏母子相依爲命,母親驟然辭世,孤孤弱子要怎麼活下來,還要在活着的過程中,成長爲一位頂天立地的男兒。母親有此功勳,一生衣食自然無憂,可是衣食之外的,立業的本事,誰來細心教導他,信國公府當年,確實是他最好的蟄伏之地。”
趙翊歆維持着他最剋制的冷靜,道:“先生,我都沒有看過《傅女傳》這則書,先生……先生一定會有的,得借我看看。”
皇上並沒有刻意瞞下這本書,只是,他自己,欺騙的執着到現在,他從來不看這本書,過了這麼多年,誰在趙翊歆面前提過,無人刻意提起,趙翊歆要從何而知呢?
仇九州宛若無事的道:“這話本都是好幾年出的,因爲並不是人人喜聞樂見的,才子佳人,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老套子,所以隨着那陣子,傅侯封侯之後,也沒有人願意看了,甚至是我,也不忍再睹。”
說着,仇九州起身,該是去給趙翊歆翻找那本書去了。
言歸正傳,夏語澹說這麼多,重點不在《傅女傳》,她坐在椅子上,雙手託着下巴,如花托似的,託着她白皙明媚的面龐,一派寧靜,卻有種歷經困頓的大氣,道:“所以呀,你今天聽了那些失意之人,嫉妒成怨的臆想之詞,實在沒有必要爲穎寧侯和靖平侯打抱不平,他們從小無父無母,在孤苦無依中成長,宮廷詭秘莫測,朝堂風起雲涌,君王之側,如懸崖峭壁,這樣的日子,他們已經挺過來了,出能獨當一面,進能頂立廟堂,並不是每一個富貴子弟,給他們機會,他們都能站在那個高位,他們既然蹬了高位,也不是那些落第潦倒的舉子能中傷的了的。他們毫髮未損,你今天這樣生氣,何必呢。古來文人墨客,總是把他們一生的失意,歸咎在生不逢時上頭。雖然,書上教導人說:嚴於律己,寬以待人。那是書上教導人的,實際上,大多數人,嚴於律人,寬以待己。爲此書上才那麼勸誡衆人。便是太史公,都如此苛求衛霍二人,你若是次次那麼生氣,有得氣生了!”
夏譯,家中自幼栽培的嫡長子啊,多少人捧着長大,淇國公府,高恩侯府,興濟伯府,一路護送着三百匹馬去西北,中間護衛幕僚,多少人輔助他,他還是掉鏈子,從刑部回來後,便一蹶不振。同是富貴子弟,是驢子是馬,是一匹什麼樣的馬,還得拉出來溜溜。要成爲一匹千里之駒,也不是皇上捧着誰,誰就能當下重擔的。
從穎寧侯和靖平侯回觀夏譯,夏語澹一直可惜,並非聖母至此,而是家中嫡長子一路頹唐,是一個家族真正衰亡的開始,若夏家一片混亂,身爲夏家的庶女,多是會在這片混亂之中,成爲這個家族的炮灰吧。此生上了夏家這條賊船,想下都想不來的,也只能期盼它,平平安安的在海上行駛。二姑娘,可是給家裡換來了五千兩銀子後,被夫家虐待致死,都沒有孃家人出頭的。
其實,夏語澹的隱憂完全正確,不過,那時她,還從來沒有懷疑過,對坐的那位,是皇太孫,只從他今天的意氣風發裡,斷他是天生富貴之人,所以,第一次,拿出真正的誠意,想要長久的結交他這個朋友,將來落難了,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年之後,她才頓悟,交了趙翊歆這個朋友,其他的路,都被他堵死了。
趙翊歆滿懷壯志的隨意道:“聽你的話,把……”趙翊歆雙手抱拳示意皇宮的方向,指道:“……說得那麼嚇人幹什麼,那裡只是高高的宮牆太肅穆威嚴而已,天下的人,無不趨向向前。”
趙翊歆多半是要科考做官的人,夢想就在那裡。夏語澹大吃一口,閉着嘴巴左手一拉,俏皮道:“我說得那些話收回,師兄是有大本事的,早晚直上青雲,光宗耀祖,造福萬民啦!”
夏語澹拍好馬屁就走了,仇九州找來了《傅女傳》給他。
趙翊歆看書極快,書一到手,趙翊歆也是極快的往下看,看到後頭,越來越不想,不願,不敢,不忍,又不得不繼續,看下去,天漸漸黑了,又挪到窗口的淺紗窗下,點着罩燈,擁着羊毛毯子,一字一字,看下去。
外面烏雲壓下,北風捲起,漸漸落下了鵝毛大雪,趙翊歆悵然若失,支開窗子,感受着外面冷冽的北風,半個身子從窗口探出去,雙手去抓亂舞的飛雪。
仇九州站在他身後,安慰道:“夜黑了,你要是不想回去,就隨我去孟家吧,我可是早說了,我今晚過去。”
有指甲蓋大的一片雪花,飄在趙翊歆的臉上,融成了眼淚,低落下來,趙翊歆擡起沉重的眼皮,暗啞的道:“先生,我不明白,我不想明白,爲什麼,命都可以給了,心……心卻不能給呢?若是心給了,我現在……多麼快活!
我寫93,94深深的用意,在95章。
你們能懂,我虐皇上,虐得深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