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一輪彎彎的銀鉤,月光灑在腳下的琉璃蘇瓦上,蕩起一層耀眼的暈色,扎西哈多負手站立在圓頂的正中心,俯身看着蒼茫茫的南朝大地,這裡是幽州城的最高之處,從這裡望出去,整個幽州城,整個北郡,甚至整個南朝都籠罩在頭頂月色下。
北風撩起他烏紅色的長髮,將他吹的如同一個野人,他的心中卻是一片激盪:“嗯……權勢江山,的確能讓人忘懷自我,沉迷難返,爲了將眼前的一切都踩在腳下,就是付出再多努力,犧牲再多的生命,也是值得的。”
轉頭一看,四個妙齡少女前後竄上了聚義樓頂,北風吹在她們身上,蕩起她們各色不同的衣裙,卻是如同一衆月宮的仙子那般皎潔無暇。扎西哈多仰頭哈哈一笑,當覺胸中豪氣雲集,江山美人……自古便是英雄拋舍不掉的兩道關,他是如此,固攝如此,楊宗志又豈能免俗?
在扎西哈多的心目中,當今少年能與他爭奪天下者,唯有少少的三兩個人,固攝是他的師兄,權勢地位都高過他,楊宗志是打敗過他的仇敵,這二人現在捉對廝殺,他卻站的最高,看得也最遠,扎西哈多招手道:“來來來……各位姑娘儘管放馬過來,我要是出手,或者從這塔尖上落了足,便算是我扎西哈多負了,前面答應的諾言一一奉上。”
筠兒等人仰頭看上去,見到聚義樓高百餘丈,圓圓的樓頂上插着一根金針般的尖,此刻的扎西哈多便單足站在針尖上,北風狂吼,卻不能讓他的身子動搖半點,屹立彷彿山嶽。
何淼兒咬了咬嫣紅的脣皮,樣對筠兒道:“死丫頭,你用絹布攻他,把他打下來。”
筠兒和蘇瑤煙自幼師承容嬤嬤,容嬤嬤的似玉功是陰葵派秘訣,陰葵派煙消雲散後,容嬤嬤和聶雲蘿流落江湖,分別被西門鬆與何若儀所救,機緣巧合下,筠兒和瑤煙學了容嬤嬤的似玉功,而何淼兒學了聶雲蘿的毒經。
筠兒的性格溫和,從不願與人結仇,她仰頭看着扎西哈多站得高高的,彷彿隨時可能掉落下地,不禁心頭猶豫了片刻,臨了想起大哥在北方疆場廝殺,全是拜這些蠻子所賜,這才素然點頭道:“好。”
她的衣袖中隨時藏有絹布,運勁可以自由伸縮,只見她單足立地,右腳彎於身後,左手在髮鬢上擺了個撩發的姿勢,右手高高擡起,衣袖中滴溜溜轉出一道白芒,徑直向扎西哈多撞去。
扎西哈多低頭看得仔細,不由得大聲鼓掌道:“好漂亮的姿勢。”筠兒這姿勢擺出來,娉婷如同瑤池謫仙,哪裡像是與人比鬥時的模樣,分明是在敬獻歌舞一般的媚然。
他口中雖說得輕輕鬆鬆,面色卻變得微微凜然,注目看着那道白芒飛快的掃到腳邊,扎西哈多吸一口氣,輕輕跳起身來,避過西門筠兒的攻勢,身子在空中隨風輕擺,又飄然落地,正好踩在金針上。
何淼兒卻是不願多等,嬌叱一聲飛縱而上,手中抽出一把短短的袖劍,這把袖劍也是筠兒之物,何淼兒的隨身匕首被商怡婷搶走,又落入楊宗志手心後,便拿了筠兒給楊宗志獻劍舞的袖劍使喚,這把袖劍輕飄飄的沒有三兩重,卻是一把神物,乃是西門鬆在川蜀命人打造的,扎西哈多正要落下地來,何淼兒的袖劍便刺到了他的足尖上。
扎西哈多不待足尖踩實,兩腳在空中飛快轉換,忽然一溜煙踩在了何淼兒的袖劍身上,身子隨風再度蕩起,姿勢卻也飄逸不凡,何淼兒一擊落空,還未踏下,費幼梅便從她的身後跳了出來,不知何時,她手中擒着一把窄小的短劍,正是楊宗志在襄州府見過的那把。
費幼梅的劍法輕靈無物,渾身上下散發着凜然不可進犯的寒氣,美豔的小臉上也毫無半分表情,正是施展冰玉功時的神態,費清此刻倘若站在樓下觀看,必定拍手大叫三聲好,言道幼梅兒得了他的真傳。
扎西哈多心頭微微震懾,這幾個女子一個個看得柔若無骨,偏偏功夫卻恁的不凡,他吸引她們上樓來比,便是要在武功上鎮服她們,也好讓她們冷靜下來,可以聽自己說話,沒想到避過前面兩個,這第三個的短劍,又快又準的刺向了自己的足經。
扎西哈多敢誇下海口,站在針尖上任人攻擊,本是不將這幾個嬌滴滴的美人兒放在眼底的,到了此刻心底裡卻隱隱有些後悔,暗責自己如此託大,千萬別鬧出個天大的笑話纔好。
別人知道了不打緊,這事情要被楊宗志知道的話,得知他的手下敗將,又敗在了嬌妻的劍下,那可真是貽笑大方了。扎西哈多在空中猛地喝了一聲,身子忽然暴縮起來,手腳在空中蜷成了一團肉球,費幼梅的短劍正好從腳底下劃過,森冷的寒芒刺得扎西哈多倒抽了一口冷氣。
正在這時,一直凝立不動的嶽靜仗劍刺將上來,嶽靜是峨嵋派的大師姐,從小跟着師父修行峨眉劍法,過往的她,心中沒有旁礙魔障,一心撲在本門的修行當中,劍法在峨嵋派一衆弟子裡,也是頂尖的,不過她的性子溫婉有禮,從不與人爭執鬥嘴,因此學了一身功夫卻並不怎麼使用。
此刻爲了這些小姑娘的安危,卻也由不得她再藏私藏拙,因此一出手,便是用的分身合擊大法中的絕招,分身合擊大法源自於《女子坷難經》,乃是上古妙法,扎西哈多的身子在空中已經感到力竭,呼吸微微急促,卻正好碰上了嶽靜的搏命一招。
扎西哈多怒吼一聲,再也顧不得憐香惜玉,而是盡力將四肢舒展開,骨頭關節吱吱作響,頭上腳下,揮起拳頭向下打去,小山般的手掌打在七彩寶劍的側面上,扎西哈多口中嘿喲一聲,手背上頓時血如泉涌。
而反觀嶽靜,卻是被扎西哈多全力一擊,輕叫一聲,身子向樓底下翻飛出去,筠兒等人一個個嚇得半死,想要搭手去救,無奈嶽靜跌落的勢頭太急,墜落如同隕石,而這三個小丫頭又沒有楊宗志那樣獨步武林的輕功,除非捨棄性命,不然根本無法觸到嶽靜的手尖。
說時遲,二樓下飛快的跳起一個黑影,大喝着迎面撞了上去,將將要碰到嶽靜之前,用手在嶽靜的肩頭猛拍一掌,嶽靜受他一擊,嬌軀重新翻上樓頂,那人卻是更快的墜在了雪地上。
“阿彌陀佛……”樓邊響起一個沉冷的佛號,一個光頭和尚,身披明紅色的袈裟,不知何時站在了那裡,嶽靜遭遇着一系列變故,芳心咚咚亂跳,轉頭一看,忽然驚喜交集的道:“慧敦大師,原來是你來了。”
來人正是少林寺的慧敦禪師,他朝嶽靜等人微微一笑,舉手合十道:“各位女施主好。”轉頭看向針尖上的扎西哈多,語氣登時變得清冷,嗔怒道:“施主好生言而無信,說好不動拳腳,居然對幾位女子暗下殺手,天下間,果然蠻子都是奸險小人,不足取信。”
扎西哈多的臉龐一陣青,一陣白,方纔出手,全是練武之人的下意識所爲,嶽靜那一劍刺到時,他已經渾然躲避不開,無奈下出掌相迎,不但自己傷了手背,而且還破了誓言,當真是羞怒難當。
慧敦站在樓邊破口大罵,引得扎西哈多怒從心生,漲紅臉道:“自毀誓言又怎麼了,只要目的達到,正所謂手段無不可用之極,自古強者生存,弱者消亡,百年後,又有誰能記得住我今晚發過的誓言?”
何淼兒挺身道:“大師來的正好,咱們南朝人,和蠻子之間有什麼好話可說,還望大師能施以援手,助我們將他擒下了。”
慧敦沉眉道:“各位女施主請退開一邊,你們若有什麼閃失,貧僧可無法向九弟他交代,打打殺殺的時候,還是交給我們好了。”
扎西哈多仰天哈哈一笑,睥睨下來道:“你打的過我麼,去年少林寺招親之戰,除了楊宗志,誰又是我扎西哈多的對手,你這禿驢好生不自量力。”
慧敦淺笑道:“貧僧一個,自然是打不過施主,不過施主既然犯到我們南朝境內,可別怪我們以衆欺寡……”他說到這裡,轉頭對身下招手道:“天豐師弟,你我二人聯手,可不會讓這位蠻子施主走掉了吧。”
慧敦話音一落,樓邊快速的縱上了一個身影,身穿玄色道袍,一頭長髮高高盤起,頭頂紮了木箕子,正是武當派的首座弟子天豐。
嶽靜被人救上樓頂後,便一直留意着樓下人的動靜,這人爲了救她,被下墜之力反噬,跌得可謂不輕,嶽靜心懷感激,自然害怕人家跌傷了,此刻見到躍上圓頂的,居然是天豐,嶽靜的臉蛋上驀地緋紅一片,卻是再也不敢擡頭相見,而是謹守心扉,抱手默立了下來。
天豐目不斜視,盯着樓尖上的扎西哈多,拜禮道:“大師相邀,敢不從命。”
擡頭向上一看,又道:“閣下在少林派曾經打敗過我,不過眼下這不是比武,而是國家社稷江山之爭,怪不得天豐要與人聯手了。”
扎西哈多心頭微微一驚,料不到此次出面竟然碰到這麼多棘手的人物,他與天豐動過手,當然知道天豐武藝不凡,和自己相距不遠,再加上一個慧敦,的確稱得上兇吉難測。他面上倒是總一副笑嘻嘻的模樣,招手道:“好,你們來吧,何必要找這麼多借口,成王敗寇,贏了……便是天底下最好的藉口。”
天豐和慧敦互相打一個眼色,分作東西兩側站在樓尖下,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頭頂,北風怒號,吹起他們三人的衣襟和髮梢,彎月被烏雲遮上了半邊面紗,烏雲的盡頭,一排星辰閃亮耀眼。
天豐和慧敦不動,扎西哈多自然也不敢動作,此刻他站的位置實在不妙,立於針尖上無從發力,而且應付任何一方,背部定會受敵,他的雙手垂放在腿邊,右手的手背上滴答滴答的向下淌着鮮血,恍惚晨鐘暮鼓一般聽得頗爲清晰。
扎西哈多的目光看着兩側,寧息戒定,慧敦忽然大吼一聲,單掌立起,朝頭頂處打了過來,慧敦禪師的般若掌是少林寺七十二絕技之一,一打將起來,如同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掌勢雄渾,掌風所到之處,石塊皆都化作齏粉。
扎西哈多嘿嘿一笑,身子猛地如同怪鳥一般的騰空躍起,一拳轟向慧敦的頭頂,扎西哈多的身子快如精靈,只一瞬間便捨棄天豐,搶攻慧敦,天豐趕緊跳起身來,朝扎西哈多的後背打了過去。
“砰……”扎西哈多的拳頭和慧敦的掌法結實,慧敦身子微微向後一晃,腳下踩碎了幾片蘇瓦,扎西哈多卻是毫不猶豫,轉頭又向天豐直撲過去,他方纔留了幾分力,硬生生的受了慧敦一掌,這會子又聚足全力,誓要將天豐斃於拳下。
他清楚慧敦完好無損,而天豐必然在施救嶽靜時,受了輕傷,因此他首先逼退了慧敦,卻又志在從天豐這邊佔回便宜,天豐救得倉促,沒想到扎西哈多轉身如此之快,兩人在空中一陣對碰,拳心對着拳心,砰砰砰三拳落下。
天豐方纔捨命救嶽靜,果然受了一些內傷,再加上倉促出手,力道沒有運足,三拳過後,天豐忽然全身一鬆,跌坐在了樓頂邊,扎西哈多卻是仰天大吐一口鮮血,身子如同紙鳶一般的翻出了樓頂,耳邊只留下他陰測測的笑聲:“此仇不報,誓不爲人!”
筠兒和費幼梅等人再度低頭,順着樓邊的瓦縫看下去,只見到扎西哈多的身子如同大鳥一般的落下地去,順着長街跑了個沒影。
嶽靜見天豐在樓道邊坐下,彷彿受傷不輕,終是忍不住輕輕走過去,低聲訥訥的問道:“你……你沒事吧,天豐師兄。”
天豐運起半晌,哈的一聲跳起來,笑道:“沒事,這蠻子好生狡猾,他原本做好的打算就是逃命,卻偏偏要做出一副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模樣,讓我們一個不察,被他逃掉了。”
慧敦也盯着樓底連道:“可惜……可惜……”
嶽靜咬着枚紅色的小脣,欲言又止了好一會,才慌張的道:“對了,天豐師兄,慧敦大師,你們……你們怎麼會湊巧在這裡,還救了我的命呢?”
天豐嘿嘿一笑,表情上卻是毫無半點浮動,慧敦趕緊合十道:“我們早就來了,一直躲在四周暗處,天豐師弟……嗯,天豐師弟他不好意思露面,而貧僧又是個和尚,對着各位女施主們更是罪過罪過,史老幫主讓我們先過來,暗中保護各位女施主的安危,他老人家會率領羣雄,不日便會趕到幽州,相助九弟抗擊蠻子大業。”
……
翌日一早,蠻子兵果然率衆來攻,聯軍這一次擺出了鶴翼雙飛,着許沖和朱晃坐鎮後方,楊宗志和忽日列各領一翼,鶴翼陣與雙後的箕形陣不同,這是一個主攻的陣型,後勢薄弱,強於雙翼插入敵軍肺腑。
楊宗志和忽日列過去都是領兵之將,戎馬一生,在打仗上很多見解也都相當,因此配合略顯默契,初時雙翼徑直插入敵營,造成了一片混亂,固攝審時度勢之後,果斷將軍陣改爲單針,避開兩翼的鋒芒,直接攻向陣中央的許衝率部。
許衝的身邊只有一些箭兵和盾甲兵,被忽日列衝的人仰馬翻,幾乎便要下令撤兵,只不過想一想昨晚上官曄的下場,這才強自忍住,硬着頭皮支撐下去,到了中午時分,雙方各自鳴金後,大家聚在一起用飯。
席間許衝多次想對楊宗志說話,張口又咽下,如此往復三四回,楊宗志轉頭道:“許大人有何話要說?”
許衝嘆氣道:“楊壯士,這麼下去,似乎……似乎不是個辦法呀,今早咱們又折損了四五千人,這仗一直打下去,用不了半個月,咱們的士兵便要打光了啊。”
楊宗志默然點了點頭,心下也不禁苦惱異常,得到聯軍相助後,他反而變得束手束腳,人數雖然增加了,可戰力並未大增,過去他憑藉靈活機動,在蠻子想不到的地方遊刃有餘,到了此刻,他們的兵馬龐大,調度起來也不如從前那般從容,想要遮天蓋地,也不是那麼輕而易舉能做的到了。
究其所以,聯軍的士兵操練太少,而且性格驕縱,惰性不小,和蠻子虎狼之師比起來,將領貪生怕死,士兵唯唯諾諾,如此打下去,又哪裡有出頭之日。
殺掉一個上官曄很容易,可是要喚醒聯軍將領心頭的血性卻又難得多,昨晚他自認爲做到獎罰分明,可是今日打起仗來,將看小說^.V.^請到領們依然興致不高,沒有轉身逃掉,便是極爲難得的了、
兩日作戰以來,雙方各有損失,聯軍還稍多一些,可蠻子兵馬數量本就多過聯軍,以一對一,最後聯軍總是無法取勝的。楊宗志沉思片刻,轉頭對大家道:“看來,下午……咱們要兵行險招纔對。”
衆人聽得滿臉茫然,一同問他道:“什麼……什麼險招?”
楊宗志擡頭道:“固攝不是個庸人,胸中頗有韜略,我看他指揮大軍作戰,往往站在最高處,遠近都能看清,所以能知道咱們的弱點,予以重點打擊,我們像從前那樣中規中矩的去打,的確難以瞞住他的,嗯……這麼着,咱們下午再戰時,需要故意露出敗象,將破綻露在他的眼底,一個破綻不夠,咱們就露出兩個,迫使他相應調整後,咱們再合圍住他的先頭部隊,分而蠶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