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影氣沖沖地回到屋頂,已是第四日了。三日來,他被白衣男子的小廝忽悠着在殤城轉了好幾個來回,連白衣男子半個衣角都沒碰着,直到今天早晨小廝出了殤城,他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上了當。無精打彩地看了一眼房中安然無事的亦苒兒,索性趴在牀頂睡大覺。
房間內響起敲門聲,是汣汣,身後跟着紅箋。
這三日,果真沒有人再來打擾亦苒兒,身上鞭痕也在汣汣留下的藥物幫助下,消失迨盡。
紅箋將手中的化妝箱與醫藥箱一同放在桌子上就出去了,門關得很緊。
這一日,亦苒兒聽到一個故事。
那汣汣娘子,原來姓宋,是璦璦谷裡鼎鼎的大名宋神醫的大女兒。
十年前,不,確確地說,是十一年前。
她也有一個另世人豔羨的幸福之家,家中有世人崇拜的神醫爹爹,有賢良淑德的溫柔孃親,還有一位嬌小可愛的妹妹,更有成羣的僕人給她們姐妹倆作牛作馬。
每天,來璦璦谷裡看病的人順着小溪谷頂一直排到溪水腳底。看病的人當中也不泛懂潛規則之人,帶上幾串糖葫蘆,稍上幾隻糠人兒,這樣,他們看起病總比普通人要容易一些。
毫無疑問,那時的汣汣是幸福的,但是,好景不長。
秋天的時候,璦璦谷突然來了一大批人。個個綿衣華服,淡吐不凡,將原本排很長很長的隊伍打破,然後,她的爹爹開始日夜嘆息,孃親開始以淚洗面。
汣汣那時才七歲,也大概能猜到,這一切都源於爹爹與那些錦衣華服中一位年輕男子在房間裡的淡話造成的。
於是,從那天起,汣汣開始學會聽牆角。
一米高的窗臺,費了很大的力才爬上去。
“我璦璦谷從不醫死人。”是爹爹的聲音,不卑不坑。
“放肆,她沒有死!”說這話的應該是那年輕男子的聲音,冷咧的語氣中摻雜着熊熊的怒火與絲絲痛意。
下意識地,汣汣突然想看一眼說這話人的面目。於是,窗戶被悄悄拉開一條小縫。
爹爹低着頭站在房間中央。說話的年輕男子坐在牀邊,他的大手緊緊握住牀上之人的小手,距離有些遠,汣汣只能從年輕男子手裡的纖纖玉手大概猜出牀上躺着的是一位女子。年輕男子微微低着頭,將女子的手輕輕放在自己脣邊。汣汣亦看不清年輕男子的表情,但她知道,那年輕男子一定是愛極了牀上那位女子的。
但是,既然爹爹都已經否定了,牀上那女子定是無救了。
“恕草民醫術不精。”爹爹跪下了身子。
年輕男子看都沒看爹爹一眼,直接否定:“如果連璦璦谷的天下第一醫都說醫術不精,這世上還有誰敢妄稱大夫?”
“屬草民直言,這女子已經走了。”
“你信不信,孤可以馬上派人一把火燒了你這璦璦谷。”年輕男子轉過身,眼光發狠地盯着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人。
那男子有刀削般的五官,面容上覆着一層薄薄的冰,墨黑色的眼底像一個幽深的黑洞,讓人不敢直視。
汣汣的身體嚇得一陣顫抖,就這樣從窗臺上滾進了房間。
爹爹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摟在懷裡,止不住的磕頭:“王上饒命,小女還小,絕不是有意偷聽的。”
“滾。”年輕男子怒吼一聲。
她被爹爹抱起跑出了房間,快出房門時,經不住好奇回過頭。年輕男子已經轉過身,手扶一邊的牀頭,這時,她看見他的背影。
一直到今天,她都還清楚地記得那一抺背影,玄色長袍,微微佝僂着的背,輕輕顫抖的身影,一隻手用輕支撐牀頭,一支手輕扶額頭,她用那個姿勢裡看出了悲涼、孤寂、還有一絲心疼。
第二日,璦璦谷突然發生一場大火。沖天的火勢像是從地底下燒起來的,紅色的火苗,黑色的煙霧,像毒蛇一樣蔓延璦璦谷的每一個角落。
出谷的路已經被堵死,三十幾口人,上千道藥材,幾百本醫書,眼看就要活活被燒死谷中。
她的爹爹拼死將她與妹妹塞進練藥用的兩個大木桶裡,不顧生命危險提着她們來到同樣燒得正旺的後門,拼盡全力將兩個木桶扔出後門,木桶落進了激流而下的溪水中。
汣汣再次醒來時,懷中抱着一本醫書。擡起頭,璦璦谷只剩下一片黑土。她的腦海只有一句話:你信不信,孤可以馬上派人一把火燒了你這璦璦谷。
自那以後,十年有餘,原本世外桃源般的璦璦谷寸草不生。
汣汣講完這一切,亦苒兒臉上的壯容也已裝扮好。
亦苒兒看着鏡中的自己發了半響呆,才站起身,有些不確定地問一旁的宋汣汣:“你要我幫你殺人?”
聽到這句話,宋汣汣一臉驚訝地擡起頭。清秀的臉上甚至還帶着因憶起這段故事的沉重。然後,反映過來亦苒兒話裡的意思,雙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亦苒兒,最後,玉手輕掩紅脣,“噗哧”一聲,竟然笑了。
同樣不確定道:“你會武功嗎?”
亦苒兒耷拉下腦袋,搖搖頭。
“我的妹妹,她的小名叫汣汣。”宋汣汣站起身,打開一旁的藥箱。一邊搗弄裡面的東西一邊繼續講道。“我沒有時間去找她,便用了她的名字,希望有一天真正的汣汣能找上門來。如果……如果,我的妹妹尚在人世的話,應該同你差不多大……”講到這裡,宋汣汣聲音有些哽嗯,頓住。玉手輕撫額頭,神色有些難受。
“你也別太難過了,既然你都安然無恙出來了,你的妹妹也一定在某個地方好好地活着的。”亦苒兒伸出手輕輕拉了拉宋汣汣的衣袖,有些不知所措地勸導。
宋汣汣擡起頭,晶瑩的淚珠盛滿了如水的眸子,苦澀一笑:“所以啊,我聽說你要去四國交界處落山鎮,就想讓你幫我這個忙。五年前,有人跟我講,他在邊關見到汣汣出沒過。所以,苒兒,你到了落山鎮,請幫我留意一位叫汣汣的女子,她的左肩上有一條一寸長的胎記,如果你看到她,幫我轉告她,她的姐姐一直在殤城怡紅院等她。”
亦苒兒拉過汣汣的手,一臉認真:“你跟我一起走,我幫你去找她。”
“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宋汣汣從藥箱裡拿出一個精緻的白色小瓷瓶遞給亦苒兒:“你說你對某些胭脂過敏,我一時也查不出緣故,我剛剛給你塗了點這個,似乎有些效果,你帶上它。”
亦苒兒接過藥瓶,隨意往胸口一喘,緩慢道:“你是要爲璦璦谷時的人報仇?”直到這時,亦苒兒才肯正視汣汣故事中的年輕男子——墨塵殤。雖然,她也不明白自己爲什麼到現在才肯正視。
宋汣汣輕輕點了頭,兩手繼續搗弄着藥箱裡的瓶瓶罐罐。
“可是,你一位弱女子……”亦苒兒看着眼前這位似水的女子,心裡突然涌出一股說不出的惆悵。這樣一位淡然如菊,一笑,卻又風情勾人的美貌女子。如果,被墨塵殤遇見,一定逃不過被封爲103位美人的噩運。而,這恰恰是宋汣汣接近墨塵殤最容易的道路。
“你認爲我是女子,所以擔當不起這個大任?”宋汣汣轉過頭,反問一句。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你爹爹當時把你與妹妹拼死救出,定是希望你們好好活下去,將宋家的醫術發揚光大,而不是去冒險報仇。”亦苒兒解釋。以她對墨塵殤的瞭解,宋汣汣如果接近他只是爲了報仇,無疑是自尋死路。
“我的事我自有分寸,你只要答應幫我找汣汣便可。”宋汣汣轉過身,從藥箱裡拿出另一個青色瓷瓶遞給亦苒兒。“這個綠色的藥瓶,你拿着。等下在臺上表演時,無論你想表演什麼樣的才藝,費盡心思也要讓下面的人有短暫的失神,然後,順着空中的掉出的絲帶,將此藥灑在大廳中。記住,一定要在大廳所有人都被你的才藝所迷惑時纔可用。還有,此藥性很短暫,你必須在他們恢復知覺之間離開怡紅院,越快越好,知道嗎?”
亦苒兒沒怎麼聽進宋汣汣的話,依舊是隨手接過綠色的藥瓶往自己胸口一塞,不死心的勸解:“你同我一起離開,汣汣,這裡不適合你。”
“苒兒,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我努力了這麼久,不想就這樣放棄。”
“汣汣……”外面響起紅箋的聲音,宋汣汣知道是紅媽媽在催促了。推了推亦苒兒:“快去吧,別忘了我的話,找到她,告訴她我在怡紅院等她。”
亦苒兒有些不放心地轉過身離開。臨出房門時,轉過頭看了一眼房間裡的宋汣汣,她還是初見時那身繡着墨菊的衣服,眉目如畫,三千青絲隨意挽成一個如意鬢,似水的雙眸中看不出任何感情。
亦苒兒皺了皺眉,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去吧。”宋汣汣擺擺手,嘴角輕以一彎,對亦苒兒露出一個放心的笑容。
畫面,在那一刻,定格。
當時無論是一身紅衣的亦苒兒還是一身白衣的宋汣汣,都不曾料到,再次重逢,兩人的身份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擋在他們中間的是那個背影清冷,眼睛幽黑如墨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