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達爾永遠不會忘記星墜833年,初春的那個下午。
那原本是平平無奇的一天,陽光明媚,天氣微冷,他一如既往在殿中巡邏,直至傍晚黃昏,他收到了城牆大門處‘有貴客來訪’的消息。
自然,紅髮騎士便如以往那樣,準備前去爲其引路。
(拉德克里夫伯爵來訪,他要找諾查丹馬斯大師——我想想,大師現在在黑天鵝宮的圖書館整理古籍。)
腦中有些漫不經心的想着自己的任務,芬達爾便朝着朝着宮殿大門出發,多年以來,他的工作一直都是如此,家族也正是因爲禁衛騎士比較容易見到各種大人物,才把他安排在莫爾萊宮。
喬修亞·凡·拉德克里夫,這個名字芬達爾最近經常聽到,稍稍回憶了一些有關於這個名字的傳聞,他不由得讓自己的表情稍稍嚴肅了一點。
黑潮,時空門,屠龍,惡魔……這位和普通的貴客可不一樣,倘若說其他人是依靠手中的權利,亦或是豐厚的財力讓他們這些宮廷禁衛騎士小心翼翼,不敢得罪的話,那麼喬修亞毫無疑問就是靠這非同尋常的武力讓衆人謹慎。
“二十多歲的黃金高階,哈哈。”,來到了宮殿大門,芬達爾不由得在乾笑一聲,他如今也快三十歲了,實力也就是白銀巔峰,鬥氣的掌握雖然已經接近純熟,可仍然沒有摸到那層超凡屏障,就和他那表弟布蘭登一樣,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大到了如此地步,紅髮騎士甚至都沒心思去嫉妒了。
“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些超乎尋常的人或是事物,而我應該學會適應。”
他輕聲自言自語到,不久之後,芬達爾就遇到了戰士一行人。
說實話,第一次親眼見到喬修亞時,他的心中有些失望。
這只是一個普通的黑髮男人,穿着普通,長相說得上陽剛硬朗,但也算不得會讓人印象深刻的類型,別說是傳聞中那強大無比,猶如鬼神的戰士了,芬達爾一眼看去甚至沒想到對方是個伯爵級的大貴族,雖然氣息感應之下,得知眼前之人的實力的確強勁,可卻令人感覺不到震撼。
——普通,實在是太普通了,哪怕是強也只是普通的強。
當然,就算是對方的形象和自己想象的差距甚遠,紅髮騎士也不會表露出這種失望,他依舊露出了熱情的笑容,爲對方指引道路。
這就是工作,芬達爾很明白,傳聞雖然會誇張,但絕不會說無緣無故的話,喬修亞現在的確沒有展露出強大的壓迫力,可誰知道這是不是自我抑制自己的力量呢?不少人都喜歡這麼幹,而他只需要盡心盡力的服務就夠了。
一路上,紅髮騎士不斷嘗試和戰士交談,而他對喬修亞的印象也逐步改觀。
這名北地伯爵的表現很是隨和,他不像是那羣大法師,眼高於頂,把所有人都當傻子,也不像其他的大貴族,言談舉止全都透露出遮掩不住的傲慢,喬修亞的話語簡單直接,不狂妄傲慢,也沒暗藏深意,和他說話不需要去思考太多用詞,憂慮使用什麼尊稱,總而言之非常輕鬆,很是愉快。
——或許喬修亞就是這樣一個實力強大,也令人感到輕鬆的人?
芬達爾心中不由得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但他馬上發現,自己錯了。
在通向黑天鵝宮最後一個過道中,一隊教會的修士和他們擦肩而過,紅髮騎士並沒有在意,對方在莫爾萊宮已經有兩個星期了,他甚至還爲他們帶過幾次路,早已習慣了這些教會人員的存在。
但芬達爾身後的戰士並不這麼認爲。
他皺起眉頭,‘認真’的看了一眼那隊修士。
頓時,紅髮騎士就感覺自己的背緊貼着一層堅冰,冰冷的感覺自皮層滲透蔓延,直入骨髓,刺透靈魂。
有些顫抖着回頭看向喬修亞,芬達爾看見了,那被遮掩在陰影和隨和的表象後,戰士真實面目的冰山一角。
僅僅是一瞥,彷彿能看穿一切的赤色的雙瞳便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抹面的烙印,僅僅是眼角的餘光就讓騎士的心中出現了一種錯覺,那就是他心中的一切想法都早已被看穿,無論是表面上的謙卑還是內心中肆意的評論都全都被識破,自己對於這個戰士來說,早就沒有意思秘密可言。
爲了打破這種正在心中逐漸蔓延的恐懼,芬達爾微微倒退一步,他深吸一口氣,不由自主地輕輕將手按在腰間的佩劍上,武器給了騎士勇氣,讓他強迫自己開口。
“怎麼了?大人?”
他盡力掩飾自己喉嚨的乾澀,用正常的語調詢問。
而喬修亞似乎並沒有在意紅髮騎士的心裡運動,他只是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芬達爾,然後示意他繼續帶路:“爲什麼這裡會有教會的人?”
話語同樣簡單直接,語氣同樣隨和平常,那種彷彿冰川,彷彿高山一般的氣魄在瞬間就消失了,黑髮的戰士重新回到了自己普通的形態,變回了那個就連貴族氣息都看不出來的尋常男人,猶如迷霧中的路人一般,無法給人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
但芬達爾再也不敢在心中議論對方的形象了,他甚至不敢多想其他,只是以極爲認真的態度回答喬修亞的問題,一路恭敬的將其送至黑天鵝宮的帝國皇家大圖書館,然後……幾乎是迫不及待的迅速告辭離開。
——沒人會願意待在火山山口,站在懸崖崖邊,哪怕這是一座休眠火山,崖邊也有欄杆,也是一樣。
那是對自己生命的不負責任。
“……他走遠了啊。”
慢步離開黑天鵝宮,直到走出宮門,確定自己真的已經距離喬修亞很遠後,芬達爾纔開始顫抖,他抓住自己的雙臂,牙齒和身體如同篩子一樣不停的顫動,一道道冷汗從額頭處流出。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背部早已被汗水浸透,對於危險的存在,身體的本能比大腦反應更快一步,而騎士卻沒有察覺這一點,對此,芬達爾並沒有什麼不滿,他只是由衷的慶幸,慶幸自己的表現沒有一絲不敬。
“傳言果然沒有虛假……這種壓迫力……”
但還沒等芬達爾感慨完,他突然感覺地面一震。
彷彿是整座宮殿和大地一起在晃動,明顯的震動傳來,周圍的侍女和整個皇家圖書館中服務的侍從都驚慌的擡頭,他們緊張的左右掃視,然後看向大地。
“地震?!”
“不可能啊,這裡可是三聖山之上,怎麼可能會有地震?!”
雖然震動迅速的停止了,可所有人都開始討論,他們眉頭皺起,然後不約而同的準備離開圖書館,芬達爾也不例外,他快速邁步,準備離黑天鵝宮遠一點,但走到一半時,兩股股莫名的氣息被一股涼風席捲而來,其中還有一股很是熟悉,這不禁讓芬達爾疑惑的回頭,看向已經停止的黑色宮殿,而在騎士的身旁,花園中的植物被這涼風吹拂,花朵閉合,草葉微蜷,彷彿正在恐懼一般。
“難道……”
芬達爾喃喃自語,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
黑天鵝宮內,一個個魔法陣亮起,明顯的漣漪在空氣中擴散,猶如泛起波瀾的湖泊,伴隨着法陣的運轉,一道道無形的魔力加固建築,讓微微晃動的大殿穩定下來。
而在一樓,早已無人的休息室中,一切震動的源頭卻仍在源源不斷的傳遞出力量的餘波。
“迪摩爾,你和你的父親一樣,都喜歡用拳頭來認識人,與比起統治者,首先卻是個戰士。”
低沉而清晰的男聲傳來,從這略帶着笑意的語調上,聽得出其主人的遊刃有餘,彷彿完全未盡全力:“這是個好習慣,對於戰士來說,鬥氣就是自己生命和意志的具現,它能完全代表一個人的靈魂,至少比話語更真實。”
“那是,當然!只有權力的皇帝……”
另外一個聲音就不如另一個人輕鬆,他所說的話彷彿都是一個字一個字般蹦出來,但即便是如此,他還是用冷酷的語調,吐出了完整的一句話:“可沒辦法在這個世界,活過一個晚上!”
話畢,這聲音的主人彷彿投入了全力,不在廢話。
從休息室中傳來的波動更大了,它甚至化作一陣狂風,將大廳中的桌椅掃出,走廊裡的裝飾和畫像也都被這力量吹飛,滾向遠處。
在休息室的大廳之內,能夠看到兩個男人面對面的坐在一張桌前,他們的右手互相緊握,似乎正在扳手腕,黑髮的那個男人的姿態輕鬆,除了手臂上有暗紅色的鬥氣光焰流轉外,身上沒有絲毫力量的波動,而另一個有着暗金色頭髮的男人則已經咬緊牙關,絕大部分力量的波動都是從他身上傳出,淡銀色的鬥氣貫徹這男人的全身,讓風更加凜冽,更加寒冷。
“你應該一開始就用上自己的全力,不然就沒有絲毫機會。”
黑髮的戰士,喬修亞如此說道,他饒有興趣的注視自己對面的二皇子,並耐心的講解道:“無論是戰鬥,還僅僅是玩耍一般的扳手腕都是如此,敵人可不會給你慢慢發揮,然後全力翻盤的機會。”
在他的身旁,稍微坐遠了一點的瑩有些奇怪的皺着眉頭說道:“主人不像是會廢話這麼多性格,怎麼回事?”
“估計是遇到了認識的人,所以有些高興吧。”
凜聳了聳肩:“他對黑訓話的時候也會廢話很久。”
而此時的迪摩爾,陷入了一場苦戰。
他來到此處,只是爲了見識一下喬修亞這名被伊斯雷爾稱讚爲必將成爲傳奇的戰士究竟是怎樣的人,作爲自青年時代開始,就自願進入軍中作爲一名前線騎士戰鬥,並倖存至今的人,迪摩爾自然是驕傲的,從未有任何一名皇子皇女有他這般的經歷,有他這般的意志,他的決心不可動搖,能戰勝一切。
對此,他的父親,帝國皇帝伊斯雷爾也是異常讚賞,他曾對說過,唯獨迪摩爾像是他真正的孩子,可即便是如此,皇帝陛下也沒有說出‘最好’這詞。
這對渴望成爲最強,一切都要做到最好的二皇子而言,是一個最大的遺憾,而且如今,這個讚詞被給予了喬修亞。
“他是誰?”
“爲什麼父親會給出這個評價?”
“難道他比我更強?比我這個從無數戰場上,載譽歸來的人更強?”
這個想法一直都在迪摩爾心中徘徊,而伊斯雷爾在慶典中作出的一個決定更是令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去見識見識那名在傳聞中猶如鬼神的戰士的力量,哪怕是他來到圖書館,準備安靜下來讀幾本書的時候,這個想法仍在腦海中徘徊。
而正好,喬修亞爲了找諾查丹馬斯大師,來到了圖書館。
命運?還是天意?迪摩爾不知道,也不在意,這名帝國二皇子只明白,假如想要挑戰,那麼就是現在,他已經壓抑不住心中的戰意。
他果斷的發出了挑戰。
而結果。
是被徹底的壓制。
“強……真正的強。”
手臂處的肌肉隆起,淡銀色的寒冷鬥氣甚至將那身軍服的右臂徹底炸開,周圍的空氣瞬間如同凜冬,層層冰霜在地面和牆壁上凝結,迪摩爾面色凝重,看着面無表情沉默着的喬修亞,他一字一頓,從齒縫間吐出了完整的句子:“你的年齡,和我相仿,可卻有着徹底勝過我的力量……”
這種無力,猶如面對不可阻擋的猛獸的感覺,以前也曾經體會到過……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對了,是那次。
在這一瞬間,迪摩爾想起了數年之前,他西北平原時的回憶。
那場血腥無比,讓無數人化作白骨肉泥的薩德平原戰役。
數以萬計的狂暴獸人騎着石角犀牛,以不可阻擋的勢頭穿過原野,它們揮舞着手中的連枷和巨錘,狂吼着將途經的一切堡壘,工事和阻攔都化作碎片,那時,塵土飄揚,化作遮蔽了天幕的煙塵,彷彿要將一切吞沒。
迪摩爾當時就在戰場的最前線,那是他所遭遇過最糟糕的局勢,最危險的戰場,無數石犀騎士猶如一臺臺活着的攻城車,輕易而居的便能將防線撕裂,被突襲的帝國軍隊甚至沒有一臺重型器械,完全無力阻攔獸人的攻勢,所有人隨時都有可能死去。
而現在,也是同樣。
黑髮戰士的手掌,猶如狂奔的石犀,即將墜落的隕石一般,充滿着不可阻擋的力量,哪怕是他拼盡全力,也只能勉強維持,甚至是一點一點的被壓下,無力感在迪摩爾的全身蔓延,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贏得這場挑戰。
喬修亞的實力,堪比一場戰役,無論是鬥氣,力量,技巧還是意志,心靈和決心,迪摩爾都不覺得自己能勝過對方,戰士甚至沒有動用全力,只是使用恰好和他相仿的力量,一點一點使用技巧佔據優勢,二皇子在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般察覺,對方的實力雖然看上去只有黃金高階,但這只是展露出來的表象,喬修亞真正的實力,說不定已經超越了那個極限,抵達了更高的進境界!
但他已經不能回頭,迪摩爾咬牙下定決心,哪怕是要輸,自己也要輸個徹底,他還有一種能夠激發潛力的秘法,能夠暫時性大幅度力量,雖然會對身體造成極大的負擔,也未必能戰勝喬修亞,可這已經是唯一的方法。
而就在這名帝國二皇子準備用出秘法的時候,一個蒼老而沉穩的聲音,從休息室大門口處傳來。
“夠了,你們兩個。”
這個聲音中,蘊含着一絲無奈和惱火:“這裡是皇家大圖書館,不是給你們的角鬥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