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睜眼,看到了師父那張彷彿是嚴肅二字在人間的具象化,亙古不的正經面孔,葉觀武還以爲自己在做夢。
他在高考結束後的幾天也有這種經歷,因爲他的高中是寄宿制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學校裡,一睜眼,還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寢室。
直到刺眼的燈光撞入眼中,讓他的瞳孔一陣猛縮,他才意識到這不是夢,自己還在四海餐廳裡。周圍人聲鼎沸,各種嘈雜,以抗議聲居多。這大晚上的,好不容易纔撿回來一條命,卻還要被問話,不得不將剛纔發生的事再回憶一遍,仔細想想,確實挺折磨人的。
“師父?”葉觀武百思不得其解,“你怎麼在這兒?”
周正義沒有回答,依舊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單手搭在自己腕部的脈搏處,按住不放,面色嚴肅,感知着他的脈象。
“周科,都問過一圈了。”一個身穿黑西裝,梳着大背頭,鼻樑上架着一幅方邊眼睛的男人向他走來,“他們說……”
不等他說完,周正義微微擡手,示意他等會兒再來彙報。眼鏡男似乎對他這個動作相當意外,不由地多看了葉觀武一眼,轉身離開。
“喝了多少?”沒有任何鋪墊,周正義直接問道,“國酒還是洋酒?”
“國酒吧,也沒多少,一兩口。”葉觀武這才意識到,自己花了將近十年來擺脫酒精,結果一個晚上的功夫就破戒了,有些沮喪,“真的只有一兩口。”
“有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就是腦袋有點暈。”葉觀武敲了敲太陽穴,想要回憶剛纔發生的事,後腦卻傳來陣陣刺痛,“我剛剛好像昏倒了,就倒在外面……”
“你知不知道自己多重啊?”
少女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轉頭看去,洛曉芹正翹着二郎腿,坐在爲數不多幾張還算完整的椅子上。她好像格外珍惜這種能夠俯視別人的機會,小腦袋一昂,嗔道,“是我和你朋友一起把你搬進來的,差點沒給我累死。”
“洛姑娘?”葉觀武一骨碌坐起來,急忙問道,“我的朋友呢?”
“我不知道啊,被這些穿黑西裝的帶走了,應該沒事吧。”洛曉芹聳了聳肩,黑色的眸子很亮,讓人想起綴在夜空裡的星星。
……
周正義忽然眯起眼睛,看向洛曉芹的右手——纖細的手掌上,戴着一隻黑色的膠皮手套。
“今天晚上發生的事,已經被列入國家機密的一部分。”確認了葉觀武的脈象並無大礙,周正義暗中鬆了口氣,聲音卻越發嚴厲,“小葉子,尤其是你,千萬不可以隨便透露出去。知道嗎?
葉觀武還沒從那場不真實的打鬥中回過神來,但看這一地的血跡,也知道事情小不了了,連連點頭。
人在混亂的時候,總會下意識依附於看上去沉穩、可靠的存在。當那個人還跟他有十年師徒之情時,就更是如此。
“我也有不少問題想問你,不過……”
看了一圈周圍,他將葉觀武從地上拉起來,拍了拍他褲腿上的灰塵和雨水,“你今晚太疲憊了,不適合繼續進行問話,先回家去泡個熱水澡,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晚上還是老時間,來若水館找我。”
“師父?”葉觀武注意到周圍一夥彷彿從《黑衣人》片場裡跑出來的人,終於覺得事情不對勁起來,“您到底是……”
“先休息。”不等他問出口,周正義直接揮手打斷,“等你調整好了,我再一併告訴你。
”
“洛小姐?”他偏過上身,朝洛曉芹微微頷首,算是長輩拜託晚輩時,做了個行禮的動作,“你眼前這位,姑且算是拜在我門下的‘劣徒’。他的父母因爲工作原因,都不在本地。按照規矩,本來該是我送他回去的,奈何公務纏身,實在走不開。這裡來的所有幹員,也都有各自的任務,實在抽不出人手了。”
“他家離這裡不遠,可否請你幫個忙,把他送回去呢?”
“師父,你在說啥啊,沒有這個必要吧?”葉觀武聽得一頭霧水,“我還不至於累到沒法走路的……嗚嗚嗚嗚……”
周正義直接從餐桌上撕了一隻鴨腿,強行塞他嘴裡,硬是把他的話頭給壓下去了。一邊做出這種動作,一邊還能面不改色地繼續說話。他的表情絲毫沒崩,一雙牛鈴般的環目大睜開,死死盯着洛曉芹。
“……”
少女沒有被他的眼神嚇到,同他對視良久後,褪去了甜美的笑容,點了點頭。
————
“抱歉啊,我師父今天有點奇怪,他平常不這樣,也不知道怎麼了,還麻煩你來送我……”
剛剛捱了頓揍,身體還沒緩過來,葉觀武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步子也邁不大,居然需要身形嬌小的洛曉芹主動放慢腳步來等他。
入夜已深,街上沒什麼人了,他們兩並排走在寂靜的街道上,路燈投下昏黃的光,將影子拉的很長。
“今晚的事,感覺就像做夢一樣啊。我已經十年被碰過酒,沒想到,才一天不參加訓練,立刻又喝上了,但願別沾上癮頭纔好。”
“不過,那個莫太封,好像和當今武術界,尤其是宮家,有什麼仇呢。他的下盤功夫相當紮實,少說也得是幾十年的功力。”
“我喝酒之後的樣子有點嚇人吧,哈哈哈,所以我才說是天戒嘛……”
……
從剛纔開始,一直都是葉觀武一個人嘚吧嘚吧個不停。他的興奮可以理解,同強者交手,最後靠着智慧活下來了,足以讓他感到自豪。跟林沖幹了一架,居然還沒輸。
雖說只是空手搏鬥,這戰績也足夠酷了。
年輕的武人,還沉浸在方纔戰鬥帶來的回味裡,沒有注意到身邊少女的變化。
她走在道路內側,燈光如流蘇般灑下,只能照亮她一半的臉。
一根短刺她的袖口中滑出,悄無聲息地落在右手中。洛曉芹的瞳孔有些渙散,用比較二次元的說法,就是“眼裡沒有光”了。她沒有去看葉觀武——距離如此至近,他又毫無防備,對爲此訓練過上千、上萬次的她來說,閉着眼睛都能得手。
但……
猶豫片刻,少女手腕一抖,又把短刺收回袖子裡。
滑出。
收回。
滑出。
收回。
……
在燈光的映照下,少女的影子時短時長,似乎象徵了她內心中的某些念頭。在葉觀武喋喋不休的聲音中,她將得意兵器反覆收放,始終沒有下定決心。
————
“那個,洛姑娘,謝謝你能陪我過來。已經到了,我就住這個小區裡。”葉觀武指了指不遠處的小區正門,笑道,“接下來我自己走回去也行。”
“……”
洛曉芹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真的陪着他走完了全程,錯愕之餘,無奈地笑了笑。
“你幾歲啊,張口就喊我姑娘姑娘的?”她好像卸下了某種包袱一樣,笑容瞬間明豔起來,在燈光下閃閃發光,“別那麼見外,你剛剛救了我們所有人一命,拿出點英雄的氣概來啊。”
她很不見外地踮起腳尖,拍了拍葉觀武的肩膀,見他露出有些吃痛的表情,立刻又把手抽了回來,背在身後。
“叫我曉芹就好了。”
某位知名窩裡反有過這樣一句名言,“秘密,會讓女人更美麗”。
此刻,這位身段青澀、神情成熟的少女站在葉觀武面前,如同一塊黑色的冰。神秘中透着些許誘惑,讓葉觀武情不自禁將這一幕,深深刻在了腦海中。
“那個東西,還是想辦法遮一下吧。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它都很危險。”少女指了指葉觀武手背上的紅色圖案,用無比篤定的語氣說道,“拜拜,在不久的將來,我們還會再見的。”
“到時候是什麼形勢,就得看緣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