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格瑞特卡和薩夫琴科要離開前,我特意叮囑兩人:“你們今晚的行動,是悄悄地潛入敵人的後方,偵察他們的兵力和武器裝備情況,不到萬不得已,儘量不要和敵人發生交火。在獨立師裡,每個戰士都寶貴的,不要讓他們犧牲得毫無價值。最後,我想說明的一點是,這次執行任務是集團軍首長親自交代的,是對你們的一種考驗。你們能取得什麼樣的成績,決定了你們能否在上級領導的心裡留下好的印象。明白了嗎?”
“明白!”格瑞特卡和薩夫琴科整齊地答應一聲,向我敬禮後轉身離去。俄語水平極差的格拉姆斯壓根沒聽明白我向他們交代的是什麼,看到自己部下的離去,也慌忙向我們敬了一個禮,轉身跟着跑了出去。
望着格拉姆斯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基裡洛夫擡起手看了看腕上的手錶,接着自言自語地說:“也不知道這個愛倫堡同志什麼時候才能到?”
“政委同志,”坐在報話機旁邊的拉祖梅耶娃忽然用怯生生的聲音問道:“您說的愛倫堡同志,是那位著名的猶太作家和新聞記者嗎?”
“是的,拉祖梅耶娃中尉。”基裡洛夫饒有興趣地問道:“你也聽說過他嗎?”
“是的,政委同志。”一向表現的很冷靜的拉祖梅耶娃,在提到愛倫堡的名字時,臉上露出了花癡的表情:“我還在學校讀書時,就看過他的詩集《前夜的歌》。後來畢業後,又陸續看過他的新詩集《爲俄羅斯祈禱》、《火》、《前夜》、《隨想》和《毀滅性的愛》。”
基裡洛夫聽拉祖梅耶娃這麼說,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中尉同志,真沒想到你也看過他的書。你剛剛提到的這些詩集,有一段時間曾經是被束之高閣的禁書。”
“啊?!”拉祖梅耶娃大吃一驚,慌忙反問道:“政委同志,我覺得他的詩寫的很好啊,爲什麼會成爲禁書呢?”
“推翻沙皇專制統治後的那年7月,愛倫堡隨同一批政治流亡者繞道英國和斯堪的那維亞半島回到了祖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勝利後。愛倫堡產生‘新的希望’,曾在蘇維埃政府的社會保障部、學齡前兒童教育處和劇場管理局等部門任職。但他的思想仍較複雜和矛盾。面對蘇維埃政權最初幾年激烈尖銳的階級鬥爭形勢和極度的經濟困難,愛倫堡開始時的希望和熱情很快就爲懷疑和猶豫動搖所代替。這幾年他出版的幾本詩集,一方面表示歡迎‘另一個偉大世紀’的誕生,另一方面又說自己‘對當前的現實既欣喜若狂又惶惑恐懼’,並把革命稱作‘血腥的旋風’、‘毀滅性的愛’等等。正如愛倫堡同志在再次返回祖國時所承認的那樣,他當時‘並不理解革命。繼續處在動搖和迷茫之中。’……”
基裡洛夫和拉祖梅耶娃說起愛倫堡,頓時就聊個沒完。就連坐在旁邊的娜佳和巴斯曼諾夫也湊了過去。聽他們幾人聊愛倫堡聊得熱火朝天,我心裡感到格外不舒服,走回桌邊坐下後,望着依舊說個沒完的幾個人,不禁重重地哼了一聲。
站在旁邊的阿赫羅梅耶夫聽到我的哼聲,被嚇了一跳。他左右張望了一下,走到我的身邊坐下,望着那幾個正聊得投機的指戰員,低聲地問我:“師長同志。您以前就認識愛倫堡同志嗎?”
“當然認識,”我沒好氣地說道:“假如不是認識他的話,我現在自然是少將軍銜。”
阿赫羅梅耶夫在沉默片刻後,小心地問道:“師長同志,據我所知,您早在莫斯科保衛戰期間就是少將軍銜,後來是因爲出了點事情。才被降爲少校的。難道您的少將軍銜被褫奪,和他有關係嗎?”
“可不,”我難得有個發牢騷的機會,便對着深得自己信任的阿赫羅梅耶夫,講起了和愛倫堡結怨的來龍去脈:“……我因爲看到被德國人殘害的卓婭的遺體,一時怒火中燒。便下令將俘虜的士兵全部槍斃了。沒想到就是那麼不湊巧,正好被來採訪的愛倫堡見到了這一幕,便拍了照片並將這個新聞發表在《紅星報》上。因爲這個新聞被多家資產階級的報紙轉載,引來了許多的不良後果,所以我就因這事被降職,並被派往列寧格勒方面軍。”
“原來是這樣啊。”阿赫羅梅耶夫聽完我的講述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後向我建議:“師長同志,我去叫他們停下來,別再討論這個討厭的新聞記者了。”說着他就要起身。
我連忙伸手拉着他,搖搖頭說:“算了,讓他們說吧。雖然我和愛倫堡之間有積怨,但畢竟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別影響到大家的心情。參謀長,難道你沒看到大家有多麼喜歡他嗎?”說完這番話以後,我便沉默了下來,心裡暗想這個愛倫堡的知名度,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以及或多或少地瞭解他的一些經歷。如果我繼續把他當成敵人的話,會不會到某一天,我就成爲了被所有人孤立的對象呢?上次我去列寧格勒前,他曾經親自到機場來爲我送行,還送了我一堆東西,試圖化解我們之間的矛盾,只不過我當時被仇恨衝昏了頭腦,沒有接受他這種善意的舉動。他再過一會兒,就要來我的指揮部了,到時我該怎麼辦?
正當我思前想後侷促不安的時候,一直被基裡洛夫他們唸叨的愛倫堡來了。也許是念叨他的人太多了,穿着黑色呢子大衣帶着黑色禮帽的愛倫堡,一走進指揮部,就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隨即基裡洛夫他們幾個人整齊地說了一句:“祝您健康!”
愛倫堡用左手揉着發癢的鼻子,嘴裡說着“謝謝”,同時向迎向他的基裡洛夫伸出了右手。兩人的雙手緊緊相握的時候,愛倫堡居然激動地說:“沒想到啊,基裡洛夫同志,我們又見面了。我們兩個有八九年沒見了吧?”
“準確地說,我們有十年沒見過面了。”基裡洛夫糾正他說:“您1932年回國時,是我陪你到莫斯科——頓巴斯干線工程去訪問,參觀庫茲涅茨克和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其它建設工地。”
基裡洛夫的話讓我驚出了一身冷汗。沒想到他們兩人居然是老相識了,幸好剛剛沒有在基裡洛夫的面前說愛倫堡的壞話,否則的話,現在我真是無地自容。
只聽愛倫堡又說:“是的,親愛的基裡洛夫同志。在您的陪同下,我參觀了庫茲涅茨克和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其它建設工地,祖國一派朝氣蓬勃、欣欣向榮的景象深深感動了我。大大加強了我對布爾什維克黨的政策的認識,增強了我對蘇維埃社會主義制度的信心和熱情。這樣。通過對蘇聯和西歐兩個完全不同世界的對比,我的世界觀發生了明顯的轉變。而且這是一個‘決定性的’的轉變。”
我聽到他的自我表白時,心裡暗自嘀咕:幸好你當時不在蘇聯國內,不然鐵定是被清洗的對象,哪裡還輪得到你站在這裡和自己的老朋友敘舊。
“不錯!”基裡洛夫也補充說:“您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接連創造了長篇小說《第二天》)和中篇小說《一氣幹到底》。據中央委員會的同志們說,您的小說一掃過去的猶豫旁觀和資產階級偏見,滿腔熱忱地歌頌了祖國社會主義建設中的新人新事新思想,被公認爲屬於三十年代優秀作品之列。甚至連大文豪高爾基同志生前。也對您的這兩部小說讚不絕口。”
“親愛的伊利亞.格雷格里維奇,”拉祖梅耶娃拿着鉛筆和一本書走到了愛倫堡的面前,一臉崇拜地請求道:“我很喜歡您的詩集,能爲我籤個字嗎?”
愛倫堡接過拉祖梅耶娃手裡的書和筆,看了一眼後驚訝地說:“中尉同志,沒想到您還收藏有我的《爲俄羅斯祈禱》?!要知道這本書早就絕版了,我自己手裡都沒有。”當他在簽名時。又繼續往下說,“當我們的祖國遭受法西斯匪徒侵略時,我們不僅僅要爲俄羅斯祈禱,同時還要和侵略者頑強地戰鬥,用我們的鮮血和生命,來保衛我們的偉大祖國。保衛我們的偉大領袖斯大林同志!”
愛倫堡的話音剛落,指揮部裡頓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本來我不想鼓掌的,但見到包括愛倫堡在內的所有人都在故障,只好裝模作樣地輕拍了幾下手掌。
基裡洛夫把愛倫堡帶來了我的面前,正要做介紹時,愛倫堡已經搶先向我伸出手來,友好地說道:“您好。奧夏寧娜同志,我們又見面了!”
“您好,愛倫堡同志。”我當着衆多部下的面前,即使心中對愛倫堡再不滿,但臉上還是浮現出了禮貌的笑容,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我,同時客套地說道:“歡迎您到我的指揮部來。”
基裡洛夫顯然不知道我和愛倫堡之間認識,在我們握手時,忍不住好奇地問:“師長、愛倫堡同志,沒想到你們兩人居然早就認識。”
“是的,政委同志。”我臉上帶着假笑,敷衍地說道:“我和愛倫堡同志,早在一月的莫斯科大反攻中,就曾經見過面了。”
聽我這麼說,愛倫堡的臉漲的通紅,在片刻的遲疑後,他鬆開了我的手,向後退了一步,雙手貼在腿邊,向我鄭重其事地深鞠一躬。
他的舉動,把我們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等他挺直身體的時候,基裡洛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吃驚地問道:“喂,我說老夥計,這是在搞什麼名堂啊?”
愛倫堡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且眼睛望着我,誠懇地說道:“奧夏寧娜同志,我爲我的疏忽和狂妄,給您帶來的諸多麻煩,再次表達我深深的歉意。”說完後,又再度向我深鞠一躬,這次他的腰彎下去後,就沒有直起來,而是一直保持着那個固定的姿勢。
看到所有的人都把疑惑不解的目光投向了我,我頓時感到尷尬不已,趕緊上前一步,扶住他的手臂,連聲說道:“愛倫堡同志,您這是做什麼啊?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了,您何必還老掛在心上啊!”說這話時,我心中對他的最後一絲怨恨,就隨着他所鞠的兩個躬,而消散得無影無蹤。
愛倫堡站直身體後,身體微微側了一下,向我們大家介紹站在他身後,一名穿藍色呢子大衣,戴一頂鴨舌帽的中年人:“我來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斯大林格勒市委的新任的宣傳部長弗多溫同志,他是負責安排我在斯大林格勒的採訪工作的。”
等弗多溫和我、基裡洛夫還有阿赫羅梅耶夫都先後握手後,愛倫堡像此地主人一樣對我們說:“大家都坐下吧。還有你們,報務員同志,也一起坐下吧。我給大家講講我爲什麼要當衆向奧夏寧娜同志道歉。”
在我和基裡洛夫的默許下,巴斯曼諾夫和拉祖梅耶娃她們也在桌邊坐下,把木桌的四周坐得滿滿當當的。看到大家都落座以後,坐在我對面的愛倫堡站起來,衝我笑了笑,便開始向大家講述起我和他之間的恩怨情仇。
當大家都搞明白是這麼回事後,基裡洛夫站起來用手指着自己的老朋友,用教訓的口吻批評他:“我說老夥計,您也真是太過分,都沒搞清楚青紅皁白,就亂髮文章。您知道不知道,就因爲奧夏寧娜上校還差點被開除軍籍,送到秋明去呢。”
愛倫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說:“是啊,當我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後,心裡也非常難過。當聽說奧夏寧娜同志要去列寧格勒方面軍時,我還親自跑到機場爲她送別,並親自向她道歉,想得到她的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