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的這個房間,雖然大白天裡還點着蠟燭,但光線還是出奇地暗。一是所有的窗戶都被紙糊上了,外面的光線透不進來;二來在這樣大的房間裡點一支蠟燭太少了點。
房間裡只擺着一張搖搖晃晃的木牀,牀上躺着位黑頭髮的年輕姑娘,也許病臥牀上時間太長的緣故,她的臉上竟然沒有一點看起來好點的肉,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乍一看彷彿是一具包裹着皮膚的骷髏一般。慘白的眼球沒有任何的光亮,這麼定定的看着屋頂。如果不是她偶爾發出一兩聲呻吟,我還以爲牀上躺着的是個死人呢。
沒等我開口說話,門突然“咣”地一聲被推開了,從外面衝進來七八個穿制服的人,把沒有準備的我嚇了一跳。我定睛一看,進來的人穿的都是蘇軍制服,我才鬆了一口氣,拍着心口自嘲地說:還好還好,你們這樣突然闖進來,可把我嚇壞了,我還以爲是德國人。說完話,我再仔細一看,這些人我居然一個都不認識。
“你們是誰?怎麼能這樣隨便地闖入別人的家裡啊!”我大聲地質問着這些闖入的不速之客,但是他們都沒搭理我,而是直撲躺在牀上的那個姑娘。
“隊長同志,這個姑娘還沒死,怎麼辦?”最前面的兩人擡起了躺在牀上的姑娘,轉頭看着後面的人。那個隊長走上前去看了一下,然後用一種無所謂的口吻說道:“就是沒死也活不了幾天了,先擡出去吧。”
“求求你們,給我一點吃的吧,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姑娘用微弱的聲音懇求着擡她的那幾個人。
“站住!你們是什麼人,你們到底想幹什麼?”雖然我沒搞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我在一旁實在看不下去了,便站出來阻止他們,並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哪知道那些人居然對我視而不見,直接擡着那位姑娘出了房間,我發現他們居然好端端地走了過去,從我的身體中間。天啊!怎麼回事?我停在原地被驚得目瞪口呆。
這時外面傳來的吼聲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朝門外一看,正好看見有個人像一頭暴怒的獅子般突然撲向那幾個穿制服的人,然後便是一陣噼裡啪啦猛擊身體的響聲和歇斯底里一樣狂怒的罵聲。
“啪!啪!”兩聲清脆的槍響過後,一切都恢復了平靜。我衝到門外低頭一看,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小老頭仰面躺在門邊的地上,他圓瞪着雙眼,手中緊緊地攥着根木棍,白色襯衣被胸口冒出的鮮血染紅了一大片。
我擡頭向遠處看去,正好看見那幾個人把剛纔的姑娘扔上了一輛有擋板的馬車車廂裡。雖然隔着二十幾米遠,但是我還是看清了車廂裡堆滿了屍體,個個都和姑娘一樣骨瘦如柴。
“隊長同志!”右側傳來了一個人的喊聲,我扭頭看去,只見七八個穿制服的人,手裡端着長槍,正押着十幾個被綁成一串的鄉下人往這邊走。
“什麼事?謝廖沙!”那個隊長不耐煩地問剛纔叫他的那個人。
那個叫謝廖沙的人上前恭恭敬敬地向隊長敬了個禮,然後說:“我們剛纔抓到了十幾個富農,想請示一下您該怎麼處置?”
“還能怎麼處置,還是按老規矩辦!”
“可是,您看這裡面還有婦女和孩子呢!”
“謝廖沙,你不是今天的酒還沒有醒啊?只要是富農,哪怕是婦女和孩子,都要毫不留情地消滅掉,明白嗎?”
“是!”謝廖沙答應一聲,轉身跑回了他的隊伍,招呼着人把那串富農拉到了一棟房子的牆邊站好。然後穿制服的人後退幾步,神情冷漠地舉起了手中的步槍,向站着牆邊的這些人瞄準着。
我看到這些人如此地草芥人命,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忍不住衝了過去,站在兩羣人的中間。我面對着那一排黑洞洞的槍口,非常淡定地平伸着雙手,遮斷着後面那些站在牆邊的所謂“富農”們,大聲地從那些穿制服的人喊道:“都住手,你們不能這樣做!”
沒有人理睬我,隊長帶人趕着幾輛馬車往村外走去,只有謝廖沙還在繼續對他的手下們喊着口令:“全體都有,聽我的口令,瞄準前面的敵人,預備~~~”
“媽媽!我怕~~!我怕~~~!”身後傳來一個小女孩的哭喊聲,我忍不住回頭一看,一位包着頭巾的少婦,正把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抱在懷裡,強作歡顏地哄她:“依楊娜乖!別怕,媽媽在這裡呢,你快點把眼睛閉上,閉上就不怕了!”
“放!”謝廖沙一聲令下,七八支步槍一起開火,我看見靠在牆邊的六個男人,先是胸前爆出一蓬血霧,然後往後一倒,貼着牆緩緩地滑倒在地上。硝煙尚未散去,第二輪的槍聲又響了,這次倒下的另外的五名婦女,依楊娜的媽媽是背部中槍,她用自己的身體爲孩子擋住了那一發罪惡的子彈。
“好了,列隊出發。”謝廖沙見槍決任務已經完成,也沒有過來檢查一下,便招呼着所有的人追趕隊長他們去了。
我走到倒在血泊中的依楊娜母親身邊,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查看她抱在懷裡的孩子,只見依楊娜正禁閉着雙眼,緊緊地抓住她媽媽的衣服,在低聲地抽泣着。我想安慰安慰她,便伸手過去摸她的臉,哪知道又摸了一個空。我不禁詫異起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別人好像都看不見我似的,甚至還可以從我的身體中間穿過,難道我又是魂魄離體了嗎?可是這是哪裡啊,爲什麼蘇軍會開槍屠殺自己的人民啊?
爲了搞清這一連串的疑問,我站起身來,順着隊長和謝廖沙他們走的路追了過去。大概追了一公里左右,我終於追上了這支奇怪的隊伍。他們在荒野上的一條壕溝前停了下來,溝前還站着好幾個人。那個隊長讓其他人停了下來,然後他獨自一人跑了過去。雖然隔得很遠,但是我還是聽清了,他正在向其中一個佩戴着政工軍銜的大檐帽報告:“軍事委員同志,第97收屍隊前來向您報到,請您指示!”
收屍隊?!我聽得簡直是一頭霧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難道我又穿越到了其它的年代了?爲了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只能耐心地聽下去。
“這次收了多少屍體啊?”大檐帽問。
“共有49具。”
大檐帽點點頭,然後衝旁邊的一個手中拿着賬本和筆的軍人說:“記下來,第97收屍隊今天共收斂了49具屍體,按照每具屍體200克麪包的標準,應該獎勵他們9800克麪包。”說完他又吩咐隊長:“把屍體都卸下來,扔到坑裡去。”
隊長答應一聲,快步地跑向他的隊友,邊跑還邊喊:“把屍體卸下來,都扔到坑裡去。”收屍隊的隊員們聽到隊長的喊聲,有幾個人紛紛爬上車廂,擡起裡面的屍體,像扔木頭一樣扔到了地上。下面站着的人又從地上把屍體擡起來,擡到壕溝邊去扔掉。
在他們搬擡屍體的過程中,我清晰地聽見那個姑娘還在用微弱的聲音懇求他們:“求求你們,我還沒有死,別把我扔到坑裡去,我想活下去。”但是他們根本不理不睬,照樣把姑娘扔進了壕溝的屍體堆裡。
眼前發生的這一幕人間慘劇,我卻沒有絲毫阻止的能力,甚至連那位無辜的姑娘都救不了,一想到這些我的心裡就像刀絞一般難受,不爭氣的眼淚奪眶而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那個小村莊的,剛走到最初的那個房子外面,就看見一個包着頭巾的中年婦女正撲在那個死在門口的老頭身上嚎哭着。我停在了原地,默默地看着那哭泣的女人。這個時候,牆邊的屍體堆裡傳來小依楊娜的聲音:“阿尤娜嬸嬸!是您嗎?”
女人從屍體身上擡起頭來,朝發出聲音的地方看過去。這個時候,小女孩的聲音又再度響了起來:“阿尤娜嬸嬸,是您嗎?”
“是我,是我!”女人站起身來,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快步地向屍體堆走過去,大聲地答應着對方:“依楊娜,你在哪裡啊?”
“我被壓在媽媽的身體下面了,您快來救救我吧!”
女人走到依楊娜媽媽的身邊,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屍體翻過來,從她的懷裡把依楊娜扯了出來,緊緊地抱在了自己的懷裡。口中唸唸有詞地說:“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啊!”然後她擡頭看着天空,大聲地喊着:“聖母瑪麗亞啊!我們到底是做了什麼孽啊,您爲什麼要這樣懲罰我們啊?”
在她擡頭的時候,從我的角度剛好能看清她的面孔,讓我大吃了一驚,原來這個中年婦女居然就是白天把德國人引到村子裡來的阿尤娜。
我猛地從牀上坐了起來,才發現自己又做了一個奇怪的夢,而且夢中的一切是那麼地真實。我雙手抱膝坐在牀上,思前想後,發現其實這個夢並不是無緣無故出現的,而是和晚上見到的那個村蘇維埃委員有關。
那位中年婦女一見我的面,就開始嘮叨個不停,一直在向我述說阿尤娜和依楊娜的事情。說九年前,阿尤娜帶着一個年僅九歲的依楊娜逃荒到了這個村子,大家看她們可憐,便將她們收留在農莊裡。剛開始的時候,阿尤娜還比較老實,時間一長,就經常在村子裡散佈一些反動的言論來蠱惑人心。
記得她說到這裡的時候,盧金插嘴問了一句:“哪一方面的反動言論?”
中年婦女表功似的說:“還能有啥,她說她家原來在烏克蘭,在32年底的時候,鬧起了糧荒,政府組織了徵糧隊,把鄉下人家裡的糧食一粒不剩地全收走了。如果誰抗拒不交的話,就直接把他定爲新富農,工作隊的人員有權利對他們執行死刑判決。”說到這裡,她還補充了一句自己的看法:“指揮員同志,您想,我們的軍隊會做出這種事嗎?還不是她對社會不滿,纔會惡意中傷的。”
“還有什麼?繼續講下去。”我不想接她的碴,便催他接着講。
“阿尤娜還說,因爲糧食都被徵糧隊搶走了,大家沒有了吃的,就到森林裡去挖草根樹皮吃,到冬天的時候,連這些吃的都沒有,就開始餓死人。開始只是死一兩個人,到後來是一家人一家人地餓死。於是政府又組織了收屍隊,挨家挨戶地收集屍體,送到荒野裡去埋掉。當時她的女兒只是餓得奄奄一息,結果就被收屍隊拖去活埋了。收屍隊這麼幹,是因爲每埋葬一具屍體,他們可以得到兩百克的麪包。……”
盧金這個時候插一句:“組織收屍隊的這個事我也聽說過,不過在開始餓死人後不久,政府就在全國採取了嚴格的配給制度,很快就幫助我們渡過了難關。”
“可不是嘛,這位戰士同志,我所瞭解的情況也是這樣,據說烏克蘭是那次大饑荒的重災區,前後死了十幾萬人。可是這個萬惡的阿尤娜卻造謠說,政府隱瞞了真實的死亡人數,據她在逃荒路上的所見所聞,估計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餓死。在整個大饑荒過程中,烏克蘭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人都餓死了。”
“造謠,簡直在造謠!”盧金憤憤不平地說,“這樣的人,你們村蘇維埃爲啥對她不聞不問啊?”
“盧金,別說了。”我打斷了盧金的話,也阻止了中年女人想說話的企圖,到目前爲止,我全明白了,其實我記憶中的那次大饑荒不應該是1946年,而是發生在1932年底的。在那次大饑荒中,烏克蘭有差不多一千萬人被餓死。這樣一來,我就明白爲啥依楊娜那麼快就和德國人攪合在了一起,阿尤娜發現依楊娜死後,又爲什麼會跑去給德國人通風報信,並帶着他們來企圖消滅掉我們。還有就是在整個衛國戰爭期間,爲啥在僞軍中會有那麼多的烏克蘭人,看來都是這該死的大饑荒惹的貨。
我正坐在牀上胡思亂想的時候,外面傳來了敲門聲。“誰啊?”我大聲地問道。
“中校同志,我是巴甫洛夫。”
“有什麼事嗎?”
“我來告訴您一聲,部隊已經集結完畢,隨時可以出發。”
“知道了,我馬上就來。”說完,我便翻身下了牀,開始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