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寺事件的消息很快便傳到了獵場行宮那邊,太子並不想擾了元武帝秋狩的興致,因此在上呈的書信中只寫了自己遇刺的概略,並未對其中的陰謀險惡大作渲染,且提到了馮澤“忠勇無匹,以身相護,刺客雖一時人衆,亦不能敵,皆盡伏誅”,而關於宇文赫則只提了一句說“韶鯉放生之時,不慎遭蛇噬咬,左手輕傷,並無大礙,尚在調養”。
饒是如此,元武帝仍是大爲光火,他本人和手下第一謀臣周歡都是篤信道教的,原本對佛教就沒有什麼好印象。
早年南征前朝餘孽時,他便苦於佛教勢力日盛對比之下的朝廷軍力缺乏,不得不發佈詔令,命五十歲以下沙門盡皆還俗,以從徵役,以此來解決戰爭所需的人力問題。
如今佛光寺暗藏刺客,又搞什麼放生傷了他的寶貝孫子,當真是罪無可恕。元武帝盛怒之下,當即便命隨行的刑部尚書薜良即刻返京,嚴查佛光寺謀逆案。
同一天,身在行宮中的一干女眷們也得知了佛光寺出事的消息。
謝夫人心中不免忐忑,雖然她一直和自家相公性格不合,但是這輩子她一身的榮華富貴卻是和尹國公府捆綁在一起的,這件事若是對馮澤產生什麼不利影響,於她自己也絕無好處——此時的她還並不知道,馮若昭在這次事件中的所作所爲,也可能成爲被某些別有用心之人抹黑尹國公府的把柄。
她急忙往女兒馮芮這邊來,想借着女兒探一探元武帝的口風。
貴爲賢妃娘娘的馮芮也是一臉爲難,“母親想到的這些,我豈能沒想到。方纔我已經派人去皇上那邊打聽過,皇上現在正在和周大人商議政事,一時半會兒恐怕不會來,況且聽說皇上大發脾氣,有個奴婢不小心觸了黴頭,已經——”
她擡手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然後又道:“母親放心,這件事我心裡有數,就算要爲父親說話,也急不得,只能略緩兩天,見機行事。說起來,本來母親不來找我,我也是要去找你的。如今這樣的情勢,母親卻是不能再呆在這裡了,直接回家去,以示與父親一同待罪的意思,回頭我再找個時機求一回皇上,多半罰些俸祿,也就過去了。”
謝夫人心裡的煩亂平復了些,忙點頭應道:“娘娘說得是,是該如此,出了這事,我在這裡也不能心安,還是回家去的好。”又想起還在伴駕序列的長子馮荃,忍不住遲疑道:“那你大哥那裡……”
馮芮道:“大哥那裡母親無須擔心,皇上收到消息的時候,他正在御前,已經主動請過罪了,皇上並沒有遷怒他的意思,只囑咐他小心辦差。母親明日只帶若晟和晴丫頭、星丫頭回家,皇上這邊有我和哥哥,不會有事。”
謝夫人這才放下心來,當即回去便吩咐收拾行裝,又派人把還在外面瘋玩的馮若晟找了回來,帶着孫子孫女一起去皇后宮中辭行。
皇后亦已經知道佛光寺之事,料想謝夫人在行宮住不安穩,見她過來辭行,並不覺得意外,只客氣了幾句便允了。
第二天一早,謝夫人一行便離開獵場行宮,趕回京城尹國公府。到家後,已近黃昏,謝夫人並未歇息,一進府便把所有當日跟去萬福山的家人都叫到祥芝院一一問話,包括馮若昭身邊的菊霜和秋水。
聽說謝夫人突然回來了,韓氏勉強起牀,要帶着馮若昭去問安,卻被前來秋香院傳人的顧媽媽攔下了,“太太說了,二奶奶病着,這些日子不必前去請安,只安心養着就是。太太剛回來,有一大攤子事要忙,三姑娘今日不必去,明早再見罷。”
菊霜和秋水回來的時候,眼睛都泛着紅,一見到馮若昭便往下跪,“佛光寺裡的事太太什麼都知道了,我們對不起姑娘,請姑娘責罰。”
馮若昭連忙攙住秋水,“你的腳都傷成那樣了,還跪什麼?快起來。”又去拉菊霜,“別跪了——”又叫荷花楊柳,“還不快把菊霜姐姐扶起來。”
謝夫人叫菊霜秋水過去問話,必定是爲了問清楚佛光寺之事,這一點馮若昭早已料到。剛回家時,她要菊霜秋水不提,是爲了照顧韓氏的身體,怕她病中知道這些,徒增煩惱,於健康不利。而到了謝夫人這裡,以謝夫人的精明強悍,她若想知道箇中細節,信息來源多得是,想瞞是瞞不住的,倒不如坦蕩些面對。
因此馮若昭十分平靜,安慰二人道:“祖母找你們問話,你們自然要照實回答,原就該如此,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千萬別往心裡去。”
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多想也是無用,這一晚馮若昭索性放空心思,好好地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她精神抖擻地出現在小校場時,遇到了馮若晟。
馮若晟道:“看你的樣子,精神倒還好,我就放心了。只是臉上怎麼有傷?”
馮若昭眨了眨眼睛:“這個說來話長。先說說你,這回去獵場,有什麼收穫?”
馮若晟摸了摸鼻子,十分沮喪,“別提了,時間太短,什麼都沒獵到。本來還可以有隻兔子的,我剛搭上箭呢,祖母派人來找我回去,結果兔子也嚇跑了。除此之外,便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哎,我聽說,你們那邊發生了大事,太子遇刺,韶鯉也受了傷,到底怎麼回事,你快和我說說。還有你的臉上的傷,是怎麼來的?對了,我送韶鯉的畫交給他了吧,他喜歡吧?”
“畫我是送到了,倒沒聽他說什麼,想來應該是喜歡的吧——”馮若昭只說了兩句,便忍不住笑了,“你一下子問這麼多問題,我該先答哪個?”
馮若晟也笑了,“那就從頭說起,按你的經歷撿要緊的說說。”
馮若昭剛剛講到自己被廣陵王從柺子手中救下,馮澤來了。兄妹倆停了話頭,忙上前行禮問安,準備各自練功。
馮澤初來時臉色隱約還帶着一絲不悅,見到孫子和孫女時,卻展顏笑道:“你們在聊什麼,聊得那麼熱鬧?”
馮若晟笑道:“這幾日沒見着妹妹,說說各自的經歷罷了。聽起來,妹妹的經歷倒似比我的還有趣。”
馮澤嘿嘿一笑,“一個不慎就是生死一線,你還說有趣?”
“祖父說得是,”馮若晟含笑望向馮若昭,“只是我聽妹妹講述得十分輕鬆詼諧,就把驚險給忘了。”
馮若昭心想,碰見柺子還不算險的,後面讓人驚嚇的蛇我還沒有講呢。卻見馮澤向自己這邊望過來,溫聲道:“你心態樂觀自然是好的,只是你祖母覺得你的性子跳脫了些,她出身名門望族,眼光和要求自然高於常人,這一陣子她要你做什麼,你都要聽她的話,也是爲你好。女孩兒家到底名聲要緊。”
昨晚謝夫人調查佛光寺事件的細節,馮若昭便早已料到,接下來必然會有一些針對自己的措施,此時聽到馮澤語重心長地提前給她打預防針,心中並不覺得意外。卻依舊無法抑制地有那麼一絲鬱悶——明明她是受害者好不好。整個事件從頭到尾,她反覆地想過好多遍,並不認爲自己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
也許她唯一不對的,就是作爲一個從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的靈魂,她從內心深處,始終都無法接受:貞靜、柔順、壓抑自我、安守本分等等,這些典型的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要求。
然而,生在這樣的環境裡,她並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應道:“我明白,祖父放心,我會聽從祖母安排的。”
練完功各自回房的時候,馮若晟道:“妹妹一會兒來我夏爽院,把你的故事講完。”
馮若昭點頭笑允,“正好,我也有事要向哥哥請教,等我跟祖母請完安就來。”
回到秋香院稍事休息,因韓氏病還未愈,馮若昭一個人去給謝夫人請安。行過禮後,見謝夫人的表情仍是和從前一樣淡淡的,看不出什麼喜怒。
一開口卻是直截了當,她向馮若昭道:“萬福山上出的事你最清楚,如今我和你祖父都覺得有些不自在。我已經讓晟哥兒抄個金剛咒來唪誦。你從今日開始,每日下午到佛堂來,撿一個時辰的佛豆。回頭我命人施捨出去,替咱們府裡結些善緣。”
馮若昭暗想,謝夫人真不愧是名門望族出身,罰人都罰得這麼冠冕堂皇。雖說有着明顯的漏洞——這份安排裡並沒有包括馮若晴和馮若星姐妹倆。但是,在祖孫倆的身份實力懸殊巨大的背景之下,這個漏洞更像是謝夫人特意留出的,代表着對這個令她不滿意的孫女某種無聲的警誡。謝夫人很清楚,馮若昭再怎麼野性難馴,也未狂妄到敢當面質疑她這個祖母的命令。
馮若昭垂首侍立,態度恭順得讓人無可挑剔,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