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正隆二年】
雖然名單上沒有出現魏池的名字,手忙腳亂的周文元尚且不能立刻懷疑到他這裡來,但魏池仍舊需要避嫌,於是他低調的進宮見陳熵。陳熵已經等了許久,見到他來,忘了儀態,撲上去抱住了他。
魏池同樣有些激動:“皇上真的長大了,臣抱不動了。”
話雖這樣說,魏池還是艱難的把這個大男孩兒抱了起來。
“魏師父,呂敬醒了。”陳熵的臉上閃過一絲憂鬱:“若不是他堅持要試菜,朕就……”
魏池放下陳熵,從包裡掏出一包糖霜糯米果子,陳熵接了過去:“好久沒見到了。”
上一次吃還是在魏池給他講課的時候呢。
“京城的鋪子漸漸的都開了,有空一定給皇上帶些來。”魏池幫他擦了擦嘴邊的糖。
剛纔還在殿上像個小大人一樣的陳熵滿足的笑了:“師父快進來,一會兒皇姑姑就到了。”
這次太皇太后的事情,全靠陳玉祥斡旋。
此刻,她已經知道了王家爲她的婚約所做的努力,同樣,雖然沒有任何人告訴她,她知道這是王皇后爲自己爭取的,至於要如何才能爭取到,她自己想來便知。陳熵終於坐穩了大局,但她的心情卻在喜悅中摻雜了心酸與焦慮。不知道這樣彷徨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
陳玉祥進來的時候穿着鼠灰色的襦裙,淡綠色的夾襖。這種顏色在宮裡比較少見,看起來不像一位雍容華貴的公主,卻像是鄰家院子少女。魏池行了禮,對她笑了笑:“公主的衣着真是雅緻。”
本是無心的誇獎,陳玉祥的臉還是忍不住紅了紅。
壓抑了許久的陳熵露出了孩子的性格,賴着魏池講宮外的事情。
魏池想了想:“桃花開了。”
“魏師父,宮裡是有桃花的,這個朕知道。”
看到陳熵的樣子,陳玉祥都忍不住笑了:“魏師父最近這樣奔波,你還纏着他講這些。”
“宮裡有桃花?”魏池的確不知道。
“真的有,御花園裡就有。”陳玉祥笑魏池大驚小怪:“御花園裡有個桃花林。”
“宮外的桃花是怎樣的?”陳熵好奇的問。
“桃花都一樣,只是城外山上的桃花多,一座山都是粉紅的。以往這個時候,我便陪着內人一同去連珠山看桃花。”
內人?陳玉祥忍不住問:“魏師父不是沒有娶妻?”
“啊,失言了,是小星。”
小星即是小妾,陳玉祥鬆了一口氣,魏池納妾她是知道的。
雖然陳熵是在京城長大的,但他卻沒有機會去連珠山:“好不好玩?”
“當然好玩,春天還冷,山上的店裡有熱酒熱茶,還有各色的點心小吃,窗外便是連綿的桃花。沿着山路都是賣紙鳶的人,還有許多好玩的小玩應,臨回去,還能買一束桃花,插在家裡。”
魏池和陳熵數落那些好玩兒的東西——會爬的竹猴子,能叫的竹蟬,還有塞了桃花瓣的小荷包。陳熵不禁幻想宮外是個怎樣的世界,摟着魏池的胳膊問個不停。
陳玉祥似乎沒有聽他們說話,她靜靜的看着魏池,心卻在遠方。她當然沒有見過魏池的家室,自然無從想象那個被他稱爲“小星”的女人。“小星”是極少用起的稱呼妾室的詞語,文雅之餘,帶着一絲寵溺的味道。
魏池納妾?這是很久之前糖糖傳給她的消息,當時自己有些驚訝,卻又不太驚訝。畢竟他的年齡到了,自然應該娶妻生子。但他納妾這樣久,似乎有沒有娶妻的舉動,當真不知道他的心之所想。
“公主殿下?”魏池發現陳玉祥在發呆。
“啊。”陳玉祥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
“皇姑姑喜不喜歡?”陳熵仰着頭問。
陳玉祥不知道他們談到了何處,只好應付的點點頭。
既然要低調,魏池自然不敢久待。半個時辰不到,魏池便要告辭了。陳熵非常不捨,但還是懂事的放開了手。陳玉祥站起來送魏池,但似乎是在跟着他。一直走到快能看到前庭的宮殿了。魏池只好尷尬的停了腳:“公主殿下。”
“啊。”陳玉祥訕訕的笑:“竟然忘了。”
“公主殿下今日有些怪怪的,是胡貴妃那邊如何了?”魏池覺得陳玉祥有話想說。
“啊,不,啊,是啊,”陳玉祥藉機找了個話題:“雖然太皇太后監國,但是太皇太后年紀大了,宮內的事情還是胡貴妃當着實差。有些事情,本宮還是挺擔心的。”
“沒事,年底就會有皇后入宮,新皇后入宮時應該滿了十六了,胡家興旺不了多久了。”
“嗯,”陳玉祥裝作不經意:“話說起來,魏大人準備何時娶妻?”
“臣?”魏池以爲自己聽錯了。
“嗯。”
魏池看到陳玉祥紅透了的臉,聯想起一切的種種,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啊,臣啊,”魏池有點慌亂,慌亂中,他想起很多年前王允義幫自己編的謊言,要不要說自己在老家有個未婚的妻子?還是編個更有誠意的故事?
但現實中,魏池卻只是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哈,”陳玉祥偷偷攪着自己的袖口:“本宮唐突了,說笑的事情呢,魏師父不必在意。”
“哈哈。”魏池告訴自己,這一定是錯覺:“臣告辭了。”
魏池匆匆趕回家,洗了一把臉。劉媽看他跑得氣喘吁吁的,以爲她家大人惹了亂子。
“沒事,沒事,讓益清請胡楊林過來吃飯。”
“老爺,益清還沒回來當值呢。”
“啊,是這樣啊,那不用準備晚飯了,我出去吃。”
一刻鐘後,魏池撲進了胡楊林的院子:“給口茶喝。”
胡楊林給他沏了一杯茶:“哎呀,你慢點,燙!”
魏池吹着茶水,沮喪的坐到桌邊:“說起來嚇人。”
“怎了?”胡楊林以爲是朝中出了變故。
“不是不是,”魏池看胡楊林誤會了,趕緊按住他的肩:“是,”
魏池在思考這個事情要怎樣說。
“你快說啊!”胡楊林急得不行。
“公主,好像對我,有,意思。”魏池艱難的說出了這句話,還把今天陳玉祥說的話都說了一遍。
“啊,原來是這樣,”胡楊林松了一口氣:“說句實話,那天去宮裡保太子的時候,我就有點看出來了。”
“啊?”
“那樣危急的關頭,她竟然會說請你一定小心,那表情,我還真忘不了。”
“有說過那樣的話。”魏池不大記得了。
“無情人,”胡楊林撇了撇嘴:“當然是說了。”
魏池端茶杯的手抖了抖。
“我是外臣,她是公主,我可沒有那個意思。往後可如何是好?”
“做駙馬不是很好?”
“呸,我纔不是那種喜歡三妻四妾的人,我和戚媛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胡楊林看魏池很激動,不免有點尷尬:“我說這話又不是惡意消遣你。”
“就只許你一生僅愛一人,我就不行?”
“我有說過那樣的話?”
“當然是說過,”魏池自己都覺得自己冒火冒得沒道理,降低了音調:“無情人。”
“你若不想,便最好說明,免得誤了別人。”胡楊林想:你已經誤了一個人了。
“她是君,我是臣,如何說明?”魏池靠在椅背上,看着頭上一片壓一片的瓦。
是沒辦法說,胡楊林嘆了一口氣:“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遇上你是她的命,怨不得你。”
怨不得你啊!
“走,出去吃飯。”胡楊林把魏池拉起來:“誰人像你這樣好命,遇上一個招惹一個,真是羨慕。”
魏池冒火的勁頭已經過了:“平常怎不覺得你這樣會排擠人?”
“你魏大人一生僅愛一人,哪有空看我啊。”胡楊林覺得自己說溜嘴了,趕緊敷衍了一句:“自從年底就沒能吃上過一頓好飯,今天我請客,要吃哪裡隨你挑。”
吃飯的間歇,聽到四座談論這場戰爭,談論宮裡的胡娘娘安排的公主的婚事,談論這次將要選立的新皇后。酒肆裡的閒談真假各半,添油加醋,鄰座的卻不知道經歷了這一切的兩人就坐在一旁,聽着笑着。
“算算公主殿下今年都虛歲二十一了呀。這門婚事又吹了,當真是皇帝的女兒都愁嫁。”
胡楊林看到魏池倒酒的手頓了頓,本想要寬慰幾句,卻又張不開口。我今年多少歲了?胡楊林有點微醉,三十幾了?
“胡楊林,你,你哭了?”
渾渾之間,感到魏池似乎在幫自己擦臉。
“沒事,嗆到了。”話是這樣說,眼淚卻再止不住。
過了那一天,魏池便開始刻意避開關於陳玉祥的話題。朝廷關於各部回駐地的文書都簽署了,說不定桃花還沒謝,城外的三十萬大軍便可撤離。魏池趴在北門的牆頭,看遠方黑漆漆的軍帳,上面飄蕩着的各色旗幟,看城外廢墟中勞作的百姓,算着戚媛的歸期。
大軍終於分兩路撤回了,獨自前來的胡潤之被迫踏上了回玉龍的路。秦王似乎沒有任何想要問他的話,只是按照常理公事談論行軍的事情。出發前,朝廷接到了玉龍關半個月前的戰報,大概是講沃拖雷終於攻破了喬允升的防線,撤回塞外了云云。
秦王對王允義手上的人不是太瞭解,但喬允升卻對秦王很感興趣,但朝廷要求喬允升在五日內帶兵返回駐地,喬允升拖了兩日,但還是沒等來秦王,只好遺憾的撤兵了。
秦王一行人似乎不緊不慢的行軍,胡潤之小心的揣測着對方的意思,盤算着自己的出路。整整過了半個月,這支龐大的隊伍纔回到玉龍,面對殘缺的城牆,秦王皺了皺眉頭。
“這都是那位喬將軍乾的。”玉龍的部將對喬允升的處事方式不是太滿意。
“修好。”秦王頒佈了這個簡單號令,進了關內。
對於胡潤之,秦王似乎沒有任何異動,相處仍舊如初,一晃過去了半個月,兩個人正在談論城防的瑣事,秦王突然說:“到了飯點了,今天就在這裡吃了。”
大戰過境,事情確實有許多,這是秦王的一貫作風,胡潤之沒有表示異議。
就在辦公的案桌旁邊,依據老規矩,擺了些簡單的飯食。吃的差不多了,胡潤之等秦王起來再談公事。卻看到秦王似乎沒有結束的意思,仍舊拿着筷子:“拿酒來。”
秦王對着門口喊了一句。他的副官提着一個小籃子走了進來,又從籃子裡拿出一壺酒,一個杯,放在桌上,衝秦王點了點頭便出去了。
胡潤之感到五臟六腑之間冒出了一股冷汗。
“王爺?”
“你打着本王的旗號去京城,帶了十萬人,對此你還有其他好說的?”秦王繼續吃菜,就像在說一件平常的事情。
“臣,”胡潤之飛快的轉動着他的腦子。
“喝吧。”秦王指了指胡潤之面前的酒杯。
“臣!”
秦王將筷子放到了一旁:“若你真的成王,本王可還有這樣一杯酒可喝?”
胡潤之垂下了頭。
“本王可以參你一本,先奪了你的兵權,再讓你被滿門抄斬。你可明白?”
胡潤之的臉猙獰了。
“你若懂得這個道理,本王保你全家性命。”
胡潤之沒有動,陳宿搖了搖頭,拍了拍桌子。
門打開了,院子裡燈火通明,胡潤之感到了異樣,他踉蹌的站起來,向門口走去。院子裡擺滿了人頭,有他的家人,有他的親信,院子的血腥味令人心悸。
“你!你!”胡潤之憤怒的看着秦王。
“若你剛纔上路,便不會看到這一切。”
“不!不!”胡潤之想要摸腰間的佩刀,但他的腰間沒有刀。
院內早已準備好的武士們撲了上來,胡潤之拼死反抗,徒手抓住了對方的刀柄,直到胸腹被刺穿,才跪倒在地。
胡潤之撕心裂肺的大叫起來:“不!不!”
陳宿手上拿着那杯毒酒,緩緩的走到院子裡,胡潤之喘着粗氣,血從他的嘴裡不斷的涌出。陳宿將酒撒到一旁:“埋了。”
又是半個月,朝中接到了胡潤之病故的消息,秦王表示已經將其厚葬,胡家的族人都得到了妥善的照顧,請朝廷放心。朝廷雖然很關心胡潤之的動向,但此刻更關心的是內閣組閣。
周閣老弄明白自己被餘冕擺了一道,但他準備用組閣狠狠的給以還擊。
餘冕提名的顧命大臣都是實幹家,朝中的人對這個名單還是服氣,周閣老不需要實幹家,他需要的是自己人。
於是鬆垂平被趕走了,雖然在黃貴的壽宴上,是這個同樣年邁的老人擋在他面前保護他的安危,但周文元不需要這樣一個敢爲餘冕說話的人。於是鬆垂平被迫告老離開。臨行前,從來都與世無爭的鬆垂平見了餘冕。
“見了你,老夫真是慚愧啊。”坐在餘冕簡陋的宅邸,鬆垂平感慨:“老夫知道你爲官清廉,只是前路還長,當以身體爲重。”
說着,一旁的僕人呈上了一個禮盒,裡面是許多的海馬、燕窩。
“咳疾最是頑固,你也是五十多的人了,不可疏忽。”
鬆垂平就是來送藥的,老頭子與周文元同一年入閣,共事太多年,看到的太多。所以他不惱,不怒,靜靜的離開。
內閣組閣不久,就有言官參了喬允升一本,說他敗兵玉龍,爲輝煌的京城之戰抹了黑。表面是說喬允升,其實是在說王允義。
因爲王允義的囑託,魏池對有關喬允升的信息很是關注,當看到敗兵一說,魏池禁不住冷笑。
難不成遠道趕來的喬允升還能一舉殲滅了沃拖雷不成?
周閣老能力卓越,但他的爲人的確令人不齒,這封參奏的上疏一出,便有明眼人看出了端倪。許多言官便上疏說那人純屬鬧事。此一來,正中周閣老的心意。他知道這次被餘冕擺了一道,許多人事變動未能如願,定有許多人心有怨恨。他明裡對付王允義,實則是要引蛇出洞。
參奏一事不了了之,卻又有許多人調離了崗位。
周閣老藉此將自家陣營重新佈局。
魏池經歷了此事才真切瞭解到了周文元的可怕,想通了他怎樣離間了太傅與陳鍄,以至給了太傅那樣一個結局。
餘冕不可能坐以待斃,荀秉超是吏部尚書,他同樣擬定了他的名單,魏池推舉的衛青峰,顏沛偉都接到了調令,準備回京任職。
一直隱蔽塞外的秦王似乎活躍了起來,他要求任命胡楊林爲錦衣衛的臨時首領。這個要求太奇怪,且不說胡楊林個人資歷怎樣,單說他現在的職位和錦衣衛首領的確差得太遠,就算是錦衣衛沒人了,南鎮撫司還有高官。讓一個副千戶直接擔任指揮使,即便是臨時的,還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因爲錦衣衛直接聽命皇帝,所以秦王的信寫給了陳熵,陳熵認識胡楊林,這就是那個抱他逃離胡貴妃皇宮的將士。陳熵問過餘冕,餘冕同樣猜不透秦王的用意。但胡楊林與魏池交情很好,餘冕認爲這次任命不會影響皇帝的安慰。要對付一個周閣老就夠令人頭疼了,實在不想與秦王爲敵,陳熵便籤署了這個文件。內閣同樣不想因此而分心,便照樣頒佈了出去。
於是從五品的胡楊林成了朝廷的正三品大員,頂替了他的師父沈揚的職位。雖然是臨時的,但他有資格出入宮廷,與內閣及各堂倌共事。
四月將盡,魏池院子裡的牡丹蓄滿了花苞。益清從家裡趕了回來,家裡終於多了一個人。魏池終於收到了南京的回信,算算日子,已然很近了。
守着院子裡的牡丹,魏池滿懷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