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建康六年】
雪從那一天開下就沒有停過……厚厚的雪塊迅速將整個封義凍得結結實實,關前被魏池和薛燭‘清理’過的平原被凍得又黑又硬實,沃拖雷的部隊彷彿也凝結在了上頭一樣。面對賴着不走的敵軍,守軍倒是比較樂觀,特別是十六日魏參領和胡千總過癮的一戰之後,守軍的鬥志高昂得不行!許隆山更是把那卡布脫脫的頭砍了下來,專門弄了個繩子系在封義唯一的一個牌坊上,打那裡經過的將士都要指點吆喝幾聲,搞的魏池有點不好意思了。
胡楊林昏睡了三天,幸好有軍甲護着,那刀傷雖然深但也沒有致命。血流了好些,醒轉過來臉色很難看。胡楊林在夢裡見到了許多白色的蛙,在一個大塘裡叫喚着,有一隻最大的坐在水塘中央浮着,也不見它們有什麼動靜,胡楊林就這麼一直呆呆的瞧着它,直到自己醒來。見到魏池的時候,胡楊林把這個夢說給他聽,魏池充分發揮了杜撰的本事,說他這是桃花運兆,等着回去娶媳婦云云。胡楊林以爲是真的,薛燭在一旁敲魏池的頭蓋叫他別亂說。最後,魏池從包裡頭摸出了個白色的東西放到胡楊林手裡:“我的牙。”
當時還不覺得疼,後來嘴裡血流不止,魏池拿手一掏才發現,那一胳膊肘把一顆大牙打掉了……魏池對胡楊林嚷嚷說要把牙齒丟到房頂上,這樣才能長出新牙……
薛燭擡手把那牙齒搶了過來一把扔到窗外:“魏大人別胡說了……”
魏池哭喪了臉要去撿,薛燭嘿嘿一笑攤開手掌:“在這兒呢,騙你的……”
胡楊林緊緊的握着魏池的手,看着兩人胡鬧笑而不言。
戰爭依舊再繼續,激烈的程度曾一度升級,只是不論如何危急,漠南的軍隊到底無法攻克這片城池。魏池正在逐漸習慣殘酷的戰爭生活,沃拖雷卻有些不習慣了。
傷亡在增加,戰績卻幾乎沒有。雖然這座城池的城防是一流的,但他只有五千守軍啊!自己的八萬大軍就算用擠也該擠進去了,怎麼一點效果也沒有?白天打,晚上打,突襲打法,持續打法,能想到的都用了個遍,就算是頭騾子也被折騰瘋了,這羣人卻還活得好好的,真是混蛋啊!
從十月十一日到達封義到二十三日,整整過去了十二日!還要接着打下去麼?
沃拖雷不得不開始直面這個問題。
有些煩躁不安的沃拖雷迎來了一位風塵僕僕的遠客。
“妹妹……”沃拖雷呵着氣不鹹不淡的打招呼。
索爾哈罕瞧了他一眼,把大麾往架上一搭,徑自坐了下來命人上茶。
沃拖雷眯起眼睛打量着她:“……都辦完了?”
索爾哈罕喝了茶水,拿起皮鞭抽靴子上的泥水:“人馬給你招募了,糧草也給你安排了……你拉着個臉給誰看呢?”
沃拖雷就着遠處的炮火聲深了個懶腰:“是是是,我丈打多了,臉已經拉得縮不回去了,你看?”
索爾哈罕忍不住笑了一下,但又立刻恢復了嚴肅:“……王允義果然和袂林接火了,不過倒沒在嫗厥律。”
“哦?”沃拖雷好親的擡起頭。
“真是可笑,嫗厥律的首領竟然做了王允義的走狗。哼!袂林老頭兒兩面受襲,被打得不行,誰知道橫空出了個兀穆吉.妜釋封岈,竟在絕境中給他殺出了一條生路。”
“哦……”沃拖雷晃了晃脖子:“橫豎是狗咬狗。只是沒想到妜釋封岈家的人竟然這麼肯賣力。”
“那邊……”索爾哈罕指了指牆上的地圖,在伊克昭山脈額度那一邊畫了個圈:“一時半會兒是抽不出空了。齊國那個秦王走的是‘圍魏救趙’的路子,狠狠的打你的封地呢。怎麼樣?是要班師回去?還是打個一年半載再把小小的封義打下來?”
沃拖雷並不理會索爾哈罕的諷刺,只是盯着封義的地圖發愣,愣了很久,說:“和我出去走走?”
索爾哈罕難得從這個吊兒郎當的人臉上看到點嚴肅的表情,忍不住好奇他要說什麼,不屑的撇了撇嘴角:“無所謂。”
兩個人出了帳篷,往營地外走去。寒冬已經來臨,整片大地已經不毛,冰雪集成灘塗,溼滑難行。沃拖雷伸手過來扶住索爾哈罕的腰:“說起來,你許久都不曾和我閒逛了,今天得好好溜達一下。”
索爾哈罕推開了沃拖雷的手,小心的踩在冰原上。這個二哥是個瘋子性兒,小時候就覺得他特別癲狂,常說些胡理的話。如今天,前方是炮火,腳下是冰雪,耳旁是寒風,自己趕了幾百裡的路,不讓自己去休息卻要‘溜達’,真是讓人哭笑不得。沃拖雷看到索爾哈罕走得不穩,忍不住嘴角彎了一下:“我說,丫頭你越長越醜了。”
索爾哈罕拍開他的手,哼了一聲。
兩個哥哥,大哥是個最喜歡裝樣子的,溫文爾雅的令人難受,二哥是個真瘋子,小時候是能怎麼瘋就怎麼瘋!後來長大了,沃拖雷依舊毫不顧忌自己的妹妹已經是個十五歲的大姑娘了,一見面還是橫抱着她轉圈子,故意裝着要往牆上撞的樣子,嚇唬她。索爾哈罕根本鬧騰不過,只當是這個人還沒長大罷了。除了胡鬧,就是胡說,每一見面必說:“丫頭,你越長越醜了。”說完了就壞壞的笑,說妹子是嫁不掉了云云。
這人也算是個明主,打仗更是一把好手,怎麼發起混來就這麼混?就像是長不大似的……
果然,一出營寨,沃拖雷本性爆發,先是偷偷抓了一捧雪塞到索爾哈罕的脖頸裡,後又逃遠了團了雪球往她身上扔。索爾哈罕防不勝防,本想着這次不能再和他鬧,卻還是沒忍住,狠狠的團了個大雪球,又偷偷包了塊石頭往沃拖雷那邊砸去全文閱讀。索爾哈罕這些年也沒閒着,胡鬧的本事雖不不上沃拖雷這個混世魔王,但也不弱,三五個雪團過去砸中了一個。
沃拖雷抹了臉上的雪:“哎呀,醜丫頭,敢包了石頭砸你哥哥呀。”說罷就撲過來要揪索爾哈罕的小辮子。索爾哈罕看勢不對,趕緊把腿就跑。哪裡能跑得過他?緊跑了幾步,索爾哈罕捉住了個大雪堆和沃拖雷繞起了圈子。兩人都披着大麾,身子好不靈便。左左右右撲了好幾圈,最後是索爾哈罕體力不支,被沃拖雷捉住了衣角一拉,險些跌在了雪地上。
“哎呀!”忍不住尖叫一聲!不過當然沒跌倒,睜眼的時候已經被哥哥打橫抱在懷裡了。
索爾哈罕忍不住笑了起來,遠處的炮火還在轟鳴,這一堆雪卻像是堆在和平之地一般,被笑聲環繞。
“醜丫頭,累瘦了。”沃拖雷捏住索爾哈罕的鼻子擰了擰,把她放了下來,解下她身上的溼披風和自己身上狐皮的換了:“有點重。”
“哼!”索爾哈罕撩起紅狐皮的披風轉了個圈:“什麼時候得了這麼好的東西!歸我了!”
沃拖雷寵溺的看着她笑了笑,只是將她往狐皮裡裹了裹,兩個人突然安靜了下來。冷冷的寒風將戰場的喧囂聲送了過來,遠遠的封義城樓湮沒在風雪裡,就連那些攻城的士兵都彷彿是凍結了一般。
索爾哈罕透過自己眼前朦朧的水汽眺望那座高高的城樓,裡面士兵的頑強的確是給漠南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原本以爲將近十萬的兵力攻打它綽綽有餘……沒想到,快半個月了,連一點進展都沒有。
沃拖雷擺弄着鬍子笑着說:“我都不焦心,你哭喪着個臉做什麼?”
索爾哈罕知道他也只是嘴上說說,這樣的事誰能真不急?:“如今,他已經不在了,各部的口風也都鬆了下來,你看若是需要,再徵集兵力也不是不可能……”
沃拖雷不經意間嘆了口氣:“……用不着了,這封義本就易守難攻,不過到底是一座城池,只要探子的信息屬實,攻下來也就是個時間問題。”
索爾哈罕也知道那個‘探子的信息’是什麼含義,她也信這個男人既然來了,就有勝算,絕不會空手而歸。
沃拖雷眺望那遠遠的城池許久,終於開口:“索爾哈罕,你有愛過什麼人麼?”
索爾哈罕聽他突然嚴肅了口吻,有些驚訝:“我?怎麼?你要急着把我嫁出去了?”
出乎意料,這一次沃拖雷並沒有談笑,他只是怔怔的望着那遠遠的城池:“你都十八了,嫁人也沒什麼不對。”
索爾哈罕有些不快。
“你愛過大哥麼?”沃拖雷突然轉過頭問。
索爾哈罕被他突如其來的發問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確十分的愛你。”給了那樣的榮華富貴給你。
索爾哈罕冷冷的說:“……你這麼想是因爲你不瞭解他。”
沃拖雷柔和了表情:“他很溫柔,很體貼,女人在他身邊會很幸福。”
“也許吧?”索爾哈罕裹緊了披風:“反正我把他殺了。”
沃拖雷的心還是顫抖了一下,上前一步環緊了索爾哈罕的肩膀:“這不是你的錯,這次真的難爲你了。”
說冷靜是假的,說不在意也是假的,而且任是誰也勸慰不了,除非他也是那人的親人。索爾哈罕在沃拖雷的懷裡埋下了頭——如果有一日真像大白於天下,世人會如何談論自己?心如蛇蠍?大逆不道?……其實,自己又何嘗心甘情願?
沃拖雷扳正了索爾哈罕的臉:“你聽好,我現在要問你一個問題,我只問你一次。”
索爾哈罕抹了抹眼角,笑着說:“你又有什麼花招要耍了?”
“是一個需要你認真思考的問題。”
“哦?”
“你願意嫁給我麼?”
“哦??!!”
“理由是,我愛你。”
索爾哈罕有些震驚於這個問題,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沃拖雷揉了揉她的臉頰:“我的確愛你,這是唯一的理由,你可以回答不願意,但我只會問你這一次。”
愛?索爾哈罕勞累的人生不曾抽空思考這個問題,沃拖雷,那個小時候終是帶着自己闖禍的人,他不曾透露出過一絲超出親情的情感,就連那日他調封王爺也沒有。但她相信他的這句話,也相信這句話隱含的承諾。
但這不是愛,自己對他的不是愛。
索爾哈罕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在我心裡,你是我哥哥,我實在不能接受這件事情。”
沃拖雷並沒有太多傷感,只是摸了摸她的頭,直起身眺望遠方。索爾哈罕不敢看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自己該說什麼。站了許久,縱然是穿着狐皮也有些冷了,前線的又一輪戰士要準備攻擊,架子車,戰馬擠滿了營地前的空地。
“我們該回去了。”索爾哈罕拉了拉沃拖雷的袖子。
“等一下……”沃拖雷忍不住說:“你知道我爲何在玉龍和封義之間選擇了後者麼?”
“因爲……玉龍的守將是大齊的秦王?”
“是的……”沃拖雷艱難的頓了一下:“不過,你知道封義的守將是誰麼?”
“哦?不是許隆山?”
“……有一個叫魏池的人。”沃拖雷別過了頭。
“魏……池?”
“魏池,委署護軍參領”
索爾哈罕忍不住劇烈的顫抖起來。
“……探子把兩邊的將領都報上來的時候,我看到了這個名字,他的事情我聽說了一些,我在想,你是不是愛上他了。但是,我不願意相信……”
魏池?索爾哈罕突然覺得兩膝一軟,徑自癱坐了下來。
新一輪的攻擊開始了,黑壓壓的人羣向封義的城牆涌去,這一刻,它在自己眼裡是那樣的脆弱單薄!而那個人也許就站在那片城牆的某一個角落。
魏池?見她的第一面,見她的每一面突然都清晰了起來,彷彿是一襲巨浪,將滿心的事情都溢出心海,只覺得生死兩隔就在眼前,其餘旁的事情都不想再看顧了。
……突然就後悔了!那一日,那一日,還有那一日,如果對她說,哪怕是一絲一毫自己的心意,是不是今天可以安心一些?
那麼那個人呢?她不懂得,不明白,是個傻子,但又何妨?說給她知道是不是能免了一生的遺憾?
“他!還活着麼?”索爾哈罕突然失態的大喊了起來。
“不知道。”沃拖雷的確不知道。
騰騰的火光和黑煙繚繞了戰場,封義城彷彿陷在了戰火的旋渦。在遠遠的地方,有兩個人看着它,就像是看着一個令人愛恨糾結的標誌。
寒風一吹,索爾哈罕才發覺自己已然淚眼磅礴。
“我說……”沃拖雷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要撤兵,然後轉戰玉龍麼?”
回答他的是寒風。
戰爭伊始,玉龍和封義的確可以任選其一,但是事到如今,戰事過半,想要再回頭卻是不能了。都城一方,王允義畢竟是驍勇善戰,袂林雖強到底是烏合之衆,稱得過一時也做不了一世的打算。更何況如今漠南分崩離析,所剩的王脈僅剩沃拖雷這一線,北有秦王,胡潤之的挾擊,南有王允義隱隱的威脅,走錯一步就是萬劫不復。
攻城已經將近半月,死傷人馬幾近八千,如果撤軍,這八千士兵的命就算是白丟了。而且一日破不了封義,戰局就一日對漠南不利。王允義若是成功攻克多倫,巴彥塔拉不敵胡潤之,那麼這幾萬人要何去何從?伊克昭?不能!封義?破不了!然後左右夾擊……漠南還有何立足插針之地?
但如果破了封義城,大齊都城不過咫尺,萬里平原唾手可得。任你都城,王允義,秦王,袂林如何鬧騰,卻是急不到要害!漠南之威解已!
“……不!”索爾哈罕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不能……不能撤兵。”
‘……松柏苦寒百花怯,情動怎奈春風遲?’
那一日,焚心成灰……是晴?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