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建康七年】
含煙湖上的曲兒只剩一首,壓軸的是萬紅閣的蕭明月。
一方老章合,仍是那曲廣陵散。
蕭明月一登臺,臺下嬉笑聲頓歇,蕭蕭之下,深夜的含煙湖越發魑魅,滿月微紅,寒風驟起。蕭明月一身粗布衣裳,頭上隨意彆着一根荊釵,不喜不怒的一禮,沉身坐於臺中。
樓上的魏池一時恍惚,竟辨不出臺上的是蕭明月,還是嵇康。來京城幾年,跌跌撞撞,世事變遷,卻恰好每年此刻都能聽到這一曲,或自己年少輕狂,或自己失意黯然,或自己生死兩茫,或現在高樓憑欄。
就像這廣陵散,跌宕轉合。
不比傅瑤琴的曲目喜人,琴聲向來都是易忘、難學、不中聽。沒有太多的高亢悅耳,但真是懂了便知道這每一下都不是敲在弦上,而是敲在心上。花柳巷的奇人——蕭明月,瀟灑淡泊,別樣氣質,雙手一撫,將這湖面上積綿的浮躁庸俗盪開。但她卻又不是嵇康,嵇康是孤獨的,他的執拗和孤傲讓人難以親近,愛他的人深愛,恨他的人刻骨。嵇康是太陽,所以在刑場上奏響廣陵散,三千衆生傾耳傾聽,愛之愈愛,恨之不能直視。蕭明月卻是一輪明月,浩然當空,無人可以質疑她的氣質,愛之愈愛,不堪的也能親近。
空冷的絃聲在花天酒地的漩渦中不合時宜的奏響,湯合轉向魏池:“爲何最後的壓軸是這麼個曲子?”
“以前不是這樣的,”魏池揚了揚眉:“蕭明月絕非冠首,但是傅瑤琴走了一個還有千百個,蕭明月卻只有一個,她的廣陵散到哪裡都是廣陵散,即便在這最低賤的地方也是。”
湯合哦了聲,心想這世上總有些人不扎堆兒,但是逆流奈何不了他們,這個穿粗布的蕭明月是這樣,高祖是這樣,魏池呢?
這曲調就像是一陣風拂過湖面而去,一刻鐘不到,曲聲已經停了,湖上樓上亦沒有掌聲,只是林清丘捧了一尾白魚站起來,輕輕地把它滑入水中。
湖上的畫舫開始漸漸散去,停在巷外的車馬開始鬆動,不留宿的人們預備着各自還家。這世上的俗人多,但是喜好附庸風雅的俗人更多,即便聽不懂廣陵散卻依舊熱鬧的議論着這曲目,將這講了幾萬遍的故事一遍遍的說。
哪怕他們自己也覺得曲調難懂,故事老套。
“我們也回吧。”魏池拍手喚人進來扶徐朗。
湯合訕訕的說:“本是來開葷的,被你這個書呆子一帶頭,淡了一晚上。”
魏池不屑:“湯將軍不是和段先生聊得十分投機麼?”
湯合笑着拍了拍魏池的肩:“你個沒開竅的小男人!看來還是要領你去牛兒街……別,別這麼看着我,我也就是說說。”裝着要躲卻還是捅了捅魏池的胳膊逗他:“你別留着娶老婆纔開葷啊。”
進來伺候的小姑娘聽了,忍不住偷笑。
徐朗個子大,人又特別講究,半夢半醒之間還只要姑娘扶他。魏池對這紈絝子弟無話可講,只能順着醉漢的意思慢悠悠往樓下挪。終於挪到萬紅閣門口,卻看到一個鬍子挺長的老頭被幾個姑娘圍着坐在一輛牛車上,老頭拿着酒杯晃盪:“兒子誒……”
這老流氓是誰?這天不暖和啊,半裸着個肩膀給誰看呢……魏池深感京城腦仁抱恙的人越來越多。
“爹!!!!”搖搖晃晃的徐朗突然大呵一聲。
“那是徐朗的爹,徐老爺……”湯合小聲對魏池說。
“湯湯湯湯……”徐老爹湯起來沒完,把身旁的姑娘們都惹笑了。
湯合上前幾步把徐朗的披風扔到車上,又扶了徐朗一把。徐朗一粘到車上也跟着發了瘋似的哼哼起來:“十八姨,十六姨,你們也來啦……哈哈哈。”
原來都是小老婆……魏池僵在原地,覺得還是遠點安全。
牛車上一個和魏池年齡一般大的女子嬌笑道:“你個不長進的小孽障,爺爺是你十七姨!小畜生拉着爺爺的衣裳了,滾到一邊兒去!”皺着嘴看了湯合一陣說:“太醜!讓開!”湯合雖然早就見識過徐家人的作風,但還是差點被氣岔了氣。魏池雖然無情無義,但是此時還是冒死過來救湯合:“徐將軍,徐老爺,我們先走了,呵呵呵。”說罷,拉上湯合就往街邊退。
“走啦!走啦!”徐朗手上挑着不知是哪位姨的薄衫轉圈:“回去睡啦!”
徐老爹瀟灑的一揮牛鞭,這一車瘋子終於緩緩地開始往外挪,魏池和湯合鬆了一口氣。牛車走了幾步,正灌着酒自稱十七姨的女子側臉看了一眼萬紅閣門口,說:“老畜生,你看小畜生新渾上的那小閨女挺俊的啊!”
徐老爹百忙之中回頭看了一眼,說:“放屁!那是個公子。”
“老畜生!”十七姨拽着徐老爹的鬍子命他回頭:“明明是個閨女!小畜生豔福真是不淺,啥時候帶上你姨一起樂啊?”
徐朗糊里糊塗的扒拉開她扔過來的手絹:“什麼閨女!那是魏池!”
十七姨哈哈大笑,突然扯了身前的肚兜往車後一丟:“魏……池兒……啥時候咱們一起樂一樂啊?小美人兒……”
衆人覺得隨着那女子玉臂一揚,眼前一片白花花的、軟綿綿的晃啊晃。本應該被嚇得大叫的魏池已經和衆人一樣被僵在了原地,傻乎乎的張着嘴任那粉紅粉紅,刺繡精美的小物件飄啊,飄啊,飄到地上。
蕭明月才上岸,遠遠地就看到徐家兩個禍害在她家生意麪前鬧場子,於是問她徒弟程暮蓮:“徐將軍不是和涵雪鬧了脾氣說是永世不來了麼?”
程暮蓮掩嘴笑道:“師傅和他認真個什麼勁兒……誒?那個不是魏大人麼?”
蕭明月這纔看到路邊站着快嚇哭了的魏池。
魏池緩過神來正要準備走,突然聽到身後的人笑道:“魏大人,才聽了廣陵散又看這一出,是何念想?”
湯合聽到聲音,也回頭一看,嚇了一跳!偷偷問魏池:“怎麼頭牌先生們都認識你?”
恰巧被蕭明月聽到了,蕭明月將手上的琴遞給她徒弟,對湯合說:“將軍不知,魏大人中榜之前和林先生最交好,三年之前他便爲我調過弦了。”
魏池看到湯合拿那種‘幹過了沒有’的神態看着自己,連忙擺手。
蕭明月裝作不知:“怎麼?魏大人做了大人不記得我了?”
魏池的心跳得砰砰砰的,趕緊又回過頭紅着臉直說沒有。
蕭明月看這小孩兒還是像三年前一般沒長大,於是便不再欺負他:“難得一見,上來再爲我調一次弦吧!”
湯閤眼光一亮,趕緊在魏池背後推了一把:“魏大人,我有事,先走了。”
湯大哥拿出了平常踩樁子的派頭,轉眼間就大步流星的不見了最新章節。
“蕭先生。”魏池行了個禮。
程暮蓮看魏池窘態,本想拿他取笑,但是想了一想卻是不敢,老老實實背了琴,領着衆人先入樓去了。
花柳之地熱得快,散得也快,此刻已是深夜,留宿的也多去歇息去了,湖邊只剩幾個樂倌兒收拾着絃樂。蕭明月走過來笑道:“你和他們本不是一處人,相處着尷尬又何必在一處?”
魏池擦了一把汗,這才鬆了口氣:“剛纔真是……”
蕭明月拿了自己的手帕給他:“擦擦你的汗,春天也冷,上去坐暖和了再走。”
蕭明月住在萬紅閣南樓,這裡十分清靜,少有人來。要說曲江池的清倌兒不少,但真是十足清倌兒的只有這個蕭明月,她本就不圖那些花錢酒錢,單她教習琴藝的進賬就了不得了,更何況還要算上素局?更何況還有林清丘給她一手撐起門面?魏池見她的時候只有十五歲,風月之事僅止於書本,那時候蕭先生年方十八,正是風華正茂,見過她的男人少有不被迷倒的,就這個小孩兒一臉無所謂的瞧着她,神態有些好笑。林清丘帶他來倒不是爲了風月,徑直讓他來給自己調絃,初看只是個清秀的小不點兒,卻不知是天賦還是別的,調絃準得驚人。
“還記得麼?三年前你挽了袖子認認真真的給我調琴,”蕭明月拉着魏池的手:“但今天,你手上卻已經有繭了。”
魏池感動蕭明月的指尖在自己手心的薄繭上摩挲:“我差點就擱在塞外回不來了。”
蕭明月回頭笑他:“知道我爲什麼只見了你兩面卻把你當個朋友?”
多少富家子弟載着明珠金銀被她拒於門外?多少高官巨貴顯赫門第被她置之不理?看似這平淡的一牽手,不知要羨煞多少人。
魏池沒好氣的說:“你又要說我不像男人?”
蕭明月推開自己的房門,嘆了口氣:“因爲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唯一看女人不帶邪念的男人……真是難得。”
“那林清丘呢?”
蕭明月拉起幕簾,又點了燈:“他不一樣,他是聽了我的曲子之後纔沒邪念的。”
魏池不屑的叱了一聲,攏了攏手對門外嚷嚷:“程姑娘!拿個暖爐給我!”
蕭明月走過來打了魏池一下:“嚷嚷什麼?還嫌她不夠討厭你?”
魏池聲音實在大,程暮蓮還是拿了暖爐過來,呼一下塞到魏池手裡,摔了門走了。
“你徒弟脾氣越來越壞了!”魏池被暖爐燙了一下。
蕭明月拉魏池進裡屋:“別招惹她,這可是萬紅閣的地盤,惹急了她,她咬你!”
魏池這才坐下來,哼了一聲:“可別落在我手裡,要進了國子監,天天讓她去後院撿樹葉。”
“你能不能有點憐香惜玉的意思?”蕭明月把琴放到魏池面前:“我覺得這張有些不準。”
魏池挨個把音試了一遍:“準的。”
“是麼?”蕭明月有些意外,自己也親自又試了一遍:“怎麼我彈着總覺得不對?”
魏池笑道:“我這也是才知道的,那天去國子監的時候看到他們的琴舍,我就手癢,試了一試覺得音色生硬幹澀,但是細細一調,卻都沒有問題。後來纔想到,過年的時候沒人,這些琴懸了一冬,實在是太乾了,於是響音厚重略差。那些琴不比你的好,所以聽着更明顯,你的好,但是太久沒用,懸着收着也是這類毛病。到了春天自己就好了。”
蕭明月聽魏池說話,看他還是不緊不慢的架勢:“你和三年前一點都沒變。”
魏池長嘆了口氣:“怎麼沒變?”
蕭明月笑了笑:“也是,論以前,你怎麼會和今天這些人混在一起?話說那個蠻將軍怎麼老是想帶你找閨女?”
魏池支了下巴:“我們在封義被圍了兩個多月,當時城外有好幾萬人,我們只有幾千,沒有援兵沒有援糧,城內一羣刁民。炮火轟了那麼些天,城牆都脆了。湯將軍說要是活着回來了,要教我知道女人的好處。”
“知道了麼?”蕭明月忍不住大笑起來。
“不想知道!”魏池不屑的一哼:“怎麼,你想讓我知道?”
蕭明月沒有和他接着鬥嘴,站起身猛的打開窗:“封義有多冷呢?比這裡冷?”
京城的春寒不可小視,這會兒是深夜,寒氣正勝,魏池探身把窗戶拉上:“封義冷的是心。”
蕭明月回頭看他,突然覺得這個小男孩已經不是小男孩,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了。
蕭明月嘆道:“如果我是一個男兒身,定要上戰場,安邦立國。”
“哦?”魏池想了想,說:“一年前我肯定會佩服你,現在麼……我只能說那地方十天半個月都找不到水洗澡,吃不好,睡不好,死人活人的臭味飄幾百裡,薰得眼睛都睜不開。”
“我知道,”蕭明月看着魏池說:“我的家在江南,倭匪成患……我也算是死人堆裡跑出來的,可惜命大福薄……”
魏池不曾聽說過蕭明月的身世,但蕭明月也只是淡淡一提。
“也算是好運,那時候我還小,被捉了也不至於被糟蹋,當時的浙閩總督胡大人派了兵救我們回來。打了一天海戰,救出來的只剩我們這些老幼……未過門的夫家嫌棄我,胡大人的夫人看我可憐,便招我到她家當丫鬟,這些手藝也就是那時候學的。本想着安穩了吧,誰知到恩人被罷了官抄了家……又是五年,從江南到京城……”
魏池知道那個胡大人,狡兔死、良弓藏……德才兼備卻不得善終。
蕭明月正在感傷,卻看到魏池臉色微紅,知道他剛纔肯定喝了不少,也想到他才從戰場上下來,有些事情不願再想,於是也就言道於此,起身去給他取茶。沏了熱茶回來,卻看到這個小子徑自拿着根筆在粉牆上亂塗。
“哎!”蕭明月趕緊過來。
魏池被蕭明月一推,軟乎乎的跌到墊子上:“糟了……真的醉了。”
蕭明月放了茶,把他扶起來:“沒哪個真醉的說自己醉了……你”蕭明月看他眼圈紅紅的:“你只是糊塗了。”
“我要回家。”
“回家吧。”
蕭明月陪他喝了兩口茶,等魏池緩回了精神才送他下樓。
“喲!魏大人果然不一樣了,如今也敢鬧了。”程暮蓮沒好氣的說:“這都幾更天了,哼!”
蕭明月只嘆了口氣,程暮蓮憤憤的說:“師傅對他也太好了點!林老爺的面子也算給夠了,更何況如今林老爺早不和他一處了!”
“你懂什麼,林老爺是個沒吃過苦的人……有些事情啊,和他說不攏的……”
推了門,程暮蓮哎呀了一聲:“這是誰寫的?”
蕭明月這纔看到,剛纔那個混小子拿着筆在自家牆上亂寫了一片字。
‘磊磊澗中石,青青陵上柏。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爲保
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
洛中何鬱郁,冠帶自相索。
長衢羅夾巷,王侯次第閣。
兩宮搖踵望,雙闕百尺多。
極宴娛心意,慼慼何所迫?’
程暮蓮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不得不說:“是首好詩……”
蕭明月拍了拍她的頭,嘆了口氣:“明天去找個工匠,把這塊牆抹了。”
“師傅!是首好詩啊!”程暮蓮戀戀不捨。
“你懂什麼?”蕭明月又看了那幾個字一眼:“他如今已是官場的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最後那首詩,我思索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用古詩,免得我減低了探花的水平。略在音律上有所修改,希望無傷大雅。
徐家父子真是厲害,亮點就是他們了。
至於十七姨……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