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oo【建康七年】
“太妃娘娘!您看誰來了?”宮人上前回話。
南苑的規矩是不跪的,玉祥身後的小宮女並不知道,噗通一聲就利利落落的跪了下去。玉祥害怕這舉動又招惹了這人的怪脾氣,也顧不得尊卑,趕緊轉身把那小宮女攙了起來。小宮女嚇了一跳,但看玉祥和她做眼色,也就退到一旁不敢作聲了。
溫太妃沒料到女兒會來看她,一時之間竟呆了一下。
南苑的令宮尚官芬草伴隨溫太妃十餘年,她也不知公主是何事前來,一面命宮人把冰蠟擡走,一面進亭問溫太妃:“娘娘,清河公主來問安。”
溫太妃揉了揉額角,把書放了:“去領她進來吧。”
芬草趕緊退了出來,到玉祥面前行了一禮:“公主,請隨奴婢來。”命宮人也將那小宮女帶了下去。
玉祥隨着芬草繞過涼亭,芬草從暖爐中提出熱水,玉祥依習慣脫下了棉鞋,芬草試了試水溫,給玉祥淋腳:“公主,燙不燙?”
玉祥搖搖頭,接過芬草遞過來的白色鞋襪,看到這個其實也不算老的姑姑鬢角已經長滿了白髮,而其實,她還比溫妃小一歲。
芬草小聲說:“今天娘娘心情正是好,說本就要給公主做福事,天亮得這麼好,早上還有喜鵲叫。公主可別和娘娘鬥氣,順着她些,好麼?”
玉祥只好笑道:“芬姑姑說的是。”
任何進南苑的人都要洗腳,連先帝也不能例外,所以,這南苑也就沒人願意來了。十多年來,這裡空蕩蕩,連主人的女兒也不願意來。
芬草姑姑領着公主走進涼亭,給玉祥布了位置,倒了茶水,側身退了下去。她一離開,南苑好像沒有人一般,溫太妃靜靜地看着經書,頭都不擡。玉祥坐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小時候,自己有時過來也是這樣坐着,那時候她根本不知道這是母親,她只知道陪她玩耍的是糖糖,照顧她生活的是耿太妃,她只知道每個月總要有幾天悶悶的來這裡坐着,進來之前還要先脫鞋洗腳。默默地,悶悶的,於是心中起了一股怒火,心中就想:到底她能悶多久?我就這樣盯着她!不信她不覺得難受!……她總會擡頭回看我吧?…………但是許久,自己的臉都痠疼了,脖子也硬了,她還是老樣子,一頁一頁的翻着書。於是開始想念南苑外等待的糖糖,想念皮球和風箏。
慢慢的長大,那時有多無聊?忘了吧?但是那心情深深的刻在心裡,這安靜的南苑……
玉祥就像宦官擦完桌椅後定會拎着拂塵把子一抖一樣,也習慣的找回那怒火。
自然又是徒勞,溫妃似乎並不知道有人這樣怨愁的盯着她,依舊是不緊不慢的翻着手上淡黃的紙頁。
半個時辰後,玉祥偷偷動了動脖子,心中戲謔:又輸了……。玉祥嘆了口氣,伸手去拿茶,茶蓋有些滑,一沒拿穩,輕輕磕出了一聲。實在是安靜,玉祥被這意外的響聲驚了一下,趕緊雙手扶住了茶碗,再擡頭的時候,不知溫妃什麼時候放下了書本,靜靜地看着她。
玉祥一時尷尬,拿着茶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溫妃看她拿着茶愣着,問:“茶冷了?”
玉祥趕緊喝了一口:“沒有……”
溫妃說:“是今年的雪水,烘茶的是去年窖藏的乾梅花,今年天氣不好,雨水多,梅花沒能採下來,你嚐嚐,看好不好。”
玉祥這才細細品出,這綠茶之中確實有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味。
“今年是你及笄,也是你福祝該換的時候了,年後家廟那邊我已經給你換了壽符。你也大了,不是小孩子了,家中哥哥妹妹並不多,該走動的,不要忘了走動,失了禮數。”
難得溫妃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玉祥有些意外,雖然都是些家常的問話,但是這麼十幾年來,似乎並不曾說過。好像這個做母親的突然明白自己是個母親,開始把自己當女兒待了。
玉祥唯唯點頭。
“以往每年春冬都要咳嗽,今年好些了麼?”
玉祥放下茶杯:“今年好了些了。”
“人要自己愛惜自己,這是個要養的病,今年雖然好些,但是也不要就怠慢了。上個月我命人又給你尋了個方子,這個丸子可以常年吃的,是溫補的藥物。本是個湯劑,就是想着方便專門找太醫給你改了丸劑,你可不許偷懶忘了吃。”
玉祥“哦”了一聲。
“見天隨你來的倒是個沒見過的生面孔,糖糖怎麼沒和你來?她的平常和個女霸王似的,最不知道愛惜自己,今年又忘了春捂秋凍,早把厚衣裳脫了?”
玉祥趕緊回話:“沒有,沒有,最近有些忙,我也就沒讓她跟來了。”
溫太妃點點頭,又把手邊的經書拿了起來:“那藥丸子她也吃得的,一會兒命人多拿一份子回去,讓她也吃。”
溫太妃垂下頭看經書,不再說話。
玉祥獨自絞了一會兒手帕,最後還是開口:“母妃……”
“怎麼了?”溫太妃擡頭看這玉祥。
玉祥頓了好一會兒,才說:“今兒過年的時候,皇兄的意思是……那個陳景泰。”
“什麼陳景泰?”溫太妃不解。
玉祥一時尷尬:“就是那位遠房同姓哥哥,他父親是遠定王叔的兄弟,他母親舊年住京城的時候,是林楚家的次女兒。”
“哦……”溫太妃想了許久,林家是有個小女兒:“怎麼了?”
“年前……皇兄是想給我定親事……”玉祥磕磕絆絆的說:“年後……麼……這事情又沒有了。”
溫太妃冷冷的說:“這事情自有你皇哥哥做主,你不要操心。”
玉祥有些急:“女兒並不中意這事情……”
溫太妃不知玉祥所言何意,放了書看着她。
“後來耿太妃撥了這意思,說是不想女兒遠嫁……於是……母親……”玉祥下了決心:“……母親可以不可幫女兒說說女兒的意思?”
溫太妃這下算是明白了,當即冷了臉:“這是長輩的事情,你懂得什麼腦筋?”
“母親!”
溫太妃別過了臉:“女兒家又要有個女兒家的樣子!什麼意思不意思的?別帶些腌臢的想法到我這裡來,你自有想法意思,不干我的事情,你自找人說去!只是別打着我的名號。”
玉祥當即羞愧情急難當:“母親,女兒怎樣腌臢了?!”
溫太妃已經閉了眼,做出安神的模樣,別過頭去並不搭理。院外芬草聽到聲音不對,趕緊進來:“娘娘息怒,公主也是孝心,過來說些體己的話……”
溫太妃猛的睜開眼,厲聲說道:“什麼體己話!?你自問她說了些什麼不是言語的?!”
玉祥聽得此言,頓時氣青了臉:“是了,母妃這裡最是個乾淨的地方,我們這些都是俗人,配不得這裡,我自離開!”
那小宮女也趕緊過來扶着玉祥,玉祥覺得頭腦一沉:“走!我們走!”
走出南苑,玉祥覺得天地都昏沉了,也不知怎樣挪回了合德殿。糖糖看她臉色大變,趕緊放了手中的事物過來伺候她歇着:“怎麼了?怎麼了?方纔出去還好好的?”又回頭厲聲問那個小宮女:“是怎麼了?”
小宮女嚇得手足無措。
玉祥強笑着擺擺手:“不干她的事,不干她的事。”
糖糖服侍玉祥坐好,屏退了衆人,拉了那小宮女到屋外細問。
小宮女趕緊將剛纔所到的地方都說了一遍:“到了南苑,奴婢就退了下去,再來的時候就看到公主和溫太妃似乎起了爭執……但是具體爲了什麼,奴婢不在一旁,也不知道。”
南苑,糖糖嘆了口氣:“你去吧。”
小宮女趕緊磕了一個頭,退下了。
南苑……糖糖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小祖宗?”糖糖扳過玉祥的肩膀,果然,這人哭得淅瀝嘩啦的。
玉祥一邊擦眼淚,一邊扭頭不理她。
“小祖宗!”糖糖故意歪膩了聲音:“小祖宗!!”
玉祥終於忍不住笑了:“別吊着我膀子,沒看到我正煩着呢!”
糖糖笑道:“看,碰了一鼻子灰吧?什麼地方不好逛,偏去那麼個所在!回來還要給我氣受,哼。”
玉祥搶過她的手帕揩了揩鼻涕,罵道:“混丫頭!”說罷又扭過身不理她了。
糖糖拍了拍手,站起身把屋內的暖爐加了些碳:“自然知道你去做什麼了,你也不長長記性,娘娘的院子,旁人坐過的地方都要清水潑過,最是個冷心冷腸的人。正該她管的事情,她還不管呢,你去惹得什麼沒趣兒。”
玉祥聽到這話又哭了:“我是她親生的女兒,她憑什麼不管?”
糖糖塞了新手爐在她懷裡:“我的小祖宗,你到底和她說了些啥?”
玉祥一邊哭着一邊紅了臉:“……”
糖糖猜到了大半:“魏池?”
“什麼魏池不魏池的!”玉祥猛的把那手巾慣到她身上:“我以後自作個清清靜靜的人,任誰也不想了!縱是有什麼仙人在我面前,我也只當他是個木頭,不干我的事!”
糖糖摟了玉祥:“又說什麼傻話來着,女兒家的心事本就該對母親說,只是溫妃娘娘是個最冷的人,她但求的是自己自在,哪管旁人心事?如今耿太妃雖然一心向着公主你……可是,畢竟隔了一層。先皇去了,誰還能給公主的事情說得上話?倒是現在耿太妃身子還硬朗,儘早把這終身的大事定了……纔好。”
玉祥猛的轉身:“小妮子,你是起了什麼心思了?哼!”
糖糖依舊笑道:“我是起了什麼心思?還不是給你起的心思……別看着公主風光無限,屆時嫁人了,還不是個女兒家。要是夫家不入流,這輩子又怎能是個善終呢?那些皇親國戚個個封地邊遠,這一去怎還能夠回來?那些世家弟子心中計算權時,枕邊人親自來算計。大家都議論這個魏大人,家裡窮,又親戚單薄,卻不知道正是個這麼無親無故的人獨自闖出了個名堂。平常子弟到這個年齡早就成家了,不成的也有了妾室。他倒不曾傳出什麼風風草草。他溫文儒雅,怎會是個不招人喜歡的人呢?卻能夠獨善其身,可見是個認真侍情的人。全國上下那麼多男子,有幾個懂得認真二字?”
玉祥垂了頭,不言語,只想到枕邊那個小荷包,以及小荷包中的瑪瑙戒指和赤銅環。
糖糖依着玉祥的肩頭,似在對她說,又像在對自己說:“這樣的事情,我們不自想辦法,誰又來給我們操心呢?……”
夜裡,陳熵回到合德宮,又和侍讀的太監把書溫過了一遍才洗漱睡覺。
等下人都退下去了,陳熵偷偷把腦袋探出來,問:“皇姑姑,我們真的可以去放風箏麼?”
玉祥拍了拍他的頭:“怎麼不能?”
陳熵喃喃地說:“又有新的授課要來了,萬一又是個老先生,一定是不允許的……”
玉祥想了想,笑道:“不會的,你看這是什麼?”
“桃花!”陳熵喜滋滋的爬了起來。
玉祥把串好的桃花戴在他脖子上,陳熵摸了摸,又親了親:“好香!”玩了一會兒又摘下來,小心的掛在牀頭。
玉祥笑着抱了抱他:“彆着涼了,趕緊睡吧!”
“姑姑,新授課真的會允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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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的。”
“果真麼……”
“果真的。”
合德,合德,合明而德,合冥而得。
春天是真的到了,柳絮的花黏黏的鋪了一地,害魏池打了好幾個噴嚏。龔湘打趣魏池:“魏大人,有人在想你。”
魏池抹了抹鼻尖:“又沒欠人錢,誰想我?”
“咦……”龔司業繞過桌案走了過來:“曲江池的那誰誰誰不該想你麼?”
魏池也壞笑道:“曲江池的誰誰誰哪有龔大人的多……也沒見龔大人噴嚏不斷啊?”
龔司業笑得更壞:“老了老了,不行了,誰還想我?……說來,魏大人可是老久沒去了,今晚?”
魏池不敢壞笑了:“客氣,客氣,眼看春祭要到了,我哪還有這個空啊。”
龔司業聽到春祭二字,心中難免習慣性一痛,但是估計這麼些天已經痛習慣了:“那個又不是怎地的大事,雖然說要見着皇上,但就是那麼一會兒,說完了祝詞還不就是那些小青年兒鬧騰,有個什麼忙的?”
魏池笑得無比真誠:“晚生這可不是第一次?還要前輩指點指點。”
“客氣客氣!”龔大人這麼說着,心中還是忍不住舒暢:“只是記得少喝些酒就是了,那地方離更衣的所在遠得很!”
魏池心想,這老狐狸!這算什麼點撥?
這是當天的想法,後來到了春祭才知道,那次龔大人是難得的說了一句真話,幫了一次真忙。
春祭是個詩會,所以一定要有大學士,一定要有國子監祭酒。以往這些人都是老頭子,說了該說的話,就讓後生麼去鬧騰。後生們都是些官宦世家子弟,要不就是名人雅士。不過和其他會與不同,這場內坐的都是些沒有婚娶的年輕人,談詩論道是假,爭着鬧着顯擺自己讓隔壁紗簾後頭的貴人小姐們知道自己厲害纔是真。老頭子們自然不和這些小毛頭計較,一般都是窩在首座好吃好喝。
今年不同以往,首座上的國子監祭酒年輕,未婚,來頭不小。更何況冬天那場狩獵已經讓許多內圈兒的人知道了去,眼紅的,不滿的,不信的今天都大了涌堂。
論常人,這時候該回避些,你又不和他們爭媳婦,你較的什麼勁?
可惜魏池居然不是個常人,這人不怕和人吵,就怕沒人和她吵。當年在王允義帳下,最喜歡鬥嘴的杜鐵嘴都被她說得掩口無言,這些讀書仔們更不是她的對手。
魏池心想這些想討媳婦想昏了的,還不知道自己的火候!於是來着不具,不論是鬥詩還是論策,只要是自己找上來的,全都來者不拒。
林瑁拿了把扇子獨自窩在席間,看一撥人言辭犀利的過去,又一撥人心灰意冷的回來,那個混蛋笑容親切,彬彬有禮,旁的人面紅耳赤,捶胸頓足。心中感慨這人果然是個黑心爛肚的料,知音,知音!
林瑁正剝了個果子要吃,突然看見那人偷空衝自己拋了個‘媚眼’,嚇得果子都滾到袖子裡去了。
“林兄怎麼了?”旁邊自家的兄弟問。
“沒沒……”林瑁掏袖子:“只是見鬼了……”
其實魏池哪裡是在拋媚眼?不過是沒有聽龔大人的肺腑之言,招惹的人多了,喝的也就多了,能喝不醉是一回事,能喝不解……又是一回事。
魏池無比尷尬之時,看到林妹夫像個傻鵝一樣看着自己,心想也就這麼個朋友,趕緊給他擠眉弄眼讓他過來解圍。可憐林妹夫心無靈犀,以爲自己青天白日見了鬼,趕緊埋頭苦吃,再不擡頭。魏池心想,這小畜生見死不救也就別怪自己無情了,笑嘻嘻的站起身,衝衆人行了一禮:“剛纔那一下聯,自有一個人知曉,只是不知道大家能不能讓他揭秘了,呵呵。”說罷,擡手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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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林妹夫毫不知情,此刻嘴上正叼着個黃花魚頭,咬也不是,鬆嘴也不是,只見得一羣氣急敗壞之人怒火沖沖向他過來。
一羣之乎者也盡向林瑁圍了過去,魏池鬆了一口氣,站起身對李賢舸博士行了一個禮,偷偷說:“李老,學生去更衣了。”
李老頭假裝吃酒,小聲說:“知道知道,魏大人不知所蹤了。”
魏池心想,這才叫心有靈犀一點通麼,擡腳就溜,笑得那叫一個歡。
魏池出了宴會的清苑,一路向南走,因爲要請的都是男賓,又是外人,一路上都沒遇上個可以問的人。走走停停,魏池唸叨着龔大人的囑咐:“向南,向南……”
向南又向南,都走了一刻鐘,魏池隱約看到幾叢桃花探出宮牆,心想這可完了,進宮院兩次,兩次都迷路,上次是在假山上被捉回來的,這次要迷到哪裡纔是個頭?
一個小宦官,名喚五六,等在清苑門口,等有官人過來問更衣指出,好給予指點。要說這還真是個閒差,來宴者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更何況誰都知道清苑沒那五穀雜糧輪迴之所,大家心中都有個準備,來來去去的也不過十幾個人。但要說是個閒差也不能,他一早就得到囑咐,說是要等一個眉角有痣的人。
這可不是個容易的事,來去就幾句話,難能看清臉上有幾個痣?五六正犯難,囑咐的人又說,那人眉角是有個痣,但是眉眼長得極其清秀,好看得和花似的。五六嘴上答應,心中卻想,這些貴人公子,只要是臉上沒個病的,哪個不是像花似的?這個也不靠譜,於是苦了這小宦官,只好仔仔細細一個個的瞅。
魏池正走着,看到前面有個衣角一閃,估計也是亂晃着要找那地方的,於是趕緊跟了過去。
五六宦官正和這個公子糾纏,公子不知這宦官是發了什麼傻,自己本就內急,他卻一句話分三節說,只是往自己臉上瞧。
“我知道了,知道了!”公子氣急敗壞,可惜甩不脫那宦官的手。
五六宦官覺得這公子十分清秀,生怕錯過了,欲言又止的拉着這可憐的人問了又問,答了又答。
“這位公公。”
五六宦官聽到有人過來,一沒注意拉滑了手,那公子哧溜一聲就不見了。五六正要再拉,卻被眼前的人驚得一愣——好看得跟花似的?
好看得跟花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