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一樹梨花已經悄然凋零殆盡。
光禿禿的梨樹垂下斑駁的春光,灑落在樹下的陳勝身上。
他穿着一襲寬鬆柔軟的短打,雙目微閉,雙臂虛抱於胸前,已經入定許久。
他在觀想。
卻不是在觀想血戰,觀想廝殺。
而是觀想自己。
觀想自己高大無比,頭頂青天,腳踏大地。
周身氣血隨着他悠長的呼吸徐徐運轉,如老牛拉車般,緩慢卻堅定!
武道起於樁功。
樁功靜氣凝神、強壯氣血、調解身體平衡,可謂百功之祖。
而陳勝的武道,起於殺生拳。
雖然系統所推演的殺生拳練法之中,已然包含了樁功。
但初學乍練的門外漢,卻總是容易沉醉爆發式快感,一味追求殺生拳蓄勢之後的那傾力一擊之威,忽略了蓄勢階段的凝聚精氣神的水磨功夫。
直至他發現自己周身的氣血明明已經壯大了許多,卻依然無法做到精氣神凝而爲一。
才恍然覺悟,自己還沒學會走呢,就在學跑了……
是以這幾日他停下了殺生拳的練習,專注於樁功。
效果是顯著的!
如今他已經不單單可以激發周身氣血,一股腦的轟出去。
還能控制周身氣血,慢下來。
快有時候並不是好事。
慢有時候也並不是壞事。
陳勝感覺,自己離殺生拳的入門之境,已經不遠了。
……
院子另一側的水井旁,趙清坐在一個大大的木盆後,拿着一些貼身的衣物輕輕的揉搓着。
每每搓揉幾下,她就忍不住擡起頭望一眼梨樹下的陳勝,見了他面色紅潤、氣定神凝的樣子,便又忍不住將一雙明媚的大眼睛彎成了可愛的月牙。
以前還在孃家做女兒的時候,她常聽娘教導,以後嫁到夫家之後,要與郎君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她知什麼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可她不想與大郎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她就想緊着自家大郎。
大郎就是她的命!
只要大郎不害病,利利落落的。
那麼她的每一天,都是好天氣。
只要大郎陪在她身邊一日。
便是吃糠咽菜,她也甘之如飴。
……
“哐哐哐。”
悶沉的敲門聲,將陳勝從入定中喚醒。
他徐徐斂息平氣,慢慢睜開雙眼,就見陳虎領着一對兒看着有幾分眼熟的爺孫進門來。
他愣了愣,纔想起來七八日前自己曾在北市醫舍外,用一百兩銀子救過一個年齡與自己相仿的少年郎。
這些時日東忙西忙,他都把這個事情給忘了。
看到這爺孫倆,陳勝有些不自然的偷偷瞄了一眼院子對面洗衣裳的趙清,見她也正好奇的朝這邊打量,連忙主動迎上去,“二伯,趙四叔的事,辦妥了嗎?”
陳虎頷首:“辦妥了。”
卻是有外人在場,不方便細說。
陳勝點頭,辦妥了就好,至於是怎麼辦的,那不重要。
他看向站在陳虎身後,正好奇的偷偷打量陳家的少年郎,見他的臉色依然還有些慘白,但比起那日的醬紫色,卻是要好太多了:“小哥兒,身子好些嗎?”
他笑着問道。
那少年郎還未來得及回話,站在少年郎身畔的老人已經搶着回話道:“好多了好多了,快,石頭,快跪下給恩人磕頭,這就是救你小命兒的恩人,你這輩子都得報答他的大恩大德!”
說着,他已經使勁兒將少年郎摁倒在地,按着他的頭給陳勝磕頭。
陳勝沒阻攔,目光仔細的打量着少年郎的表情變化。
就見這少年郎被爺爺按倒在地,也沒有絲毫的反抗以及叛逆,而是很認真的、一絲不苟的“咚咚咚”給陳勝磕了三個響頭!
真是響頭。
那聲兒陳勝聽着都覺得疼!
“石頭謝恩公大恩大德,救命之恩,無以爲報,唯有爲恩公做牛做馬,以報大恩。”
還未變聲的清脆聲音中,沒有那種連話都說不明白的感激涕零架勢,有的只有認真。
陳勝見狀,心下暗自點頭。
他明白,感激只是一種情緒,來得猛烈,去得也快,並不值得信賴。
倒是這份認真,真將這份恩情當成一件大事來對待的認真,很能說明一些東西。
他彎下腰將地上的少年郎扶起,見他額頭滲血,順手從腰間取出一方雪白的汗巾,替其捂住:“你我有緣,救你非是圖你回報,做牛做馬什麼的,休要再提!”
“倒是我身邊缺一長隨,小哥若是不嫌我陳家家小力弱,可留在我身邊替我跑跑腿、辦一些雜事……嗯,即便不願也無妨,我可以給你安排一門營生,你何時還清湯藥費,何時便算是報完恩!”
他的話音剛落,少年郎身後的老漢已經喜出望外,像是唯恐陳勝反悔一樣,衝上來按住少年郎的肩膀就向陳勝行禮:“恩人擡舉,敢不從命。”
陳勝笑着拿開了老漢的手臂,輕聲道:“老人家,此乃人生大事,還得小哥自己決定纔好。”
少年郎看了看陳勝,再回過頭看了看自家祖父,開口道:“能爲恩公長隨,小的自是一百個願意,一千個願意……只是俺祖父年長,家中又無長輩盡孝,小的不敢令他老人家孤身歸鄉。”
此言一出,連一旁的陳虎都有些忍不住皺眉了。
得寸進尺了啊!
然而陳勝聽言,臉上的笑意卻依然沒有半分變化,“無妨,令祖父也可留在陳家,恰好家中還缺一餵養牛馬的馬伕,若是令祖父不嫌棄此事腌臢,以後家中牛馬便交與令祖父伺弄……”
少年郎一聽,登時大喜,不顧陳勝的拉扯,執意跪倒在地,又“咚咚咚”的給陳勝磕了三個響頭:“吳石頭見過少爺。”
陳勝臉上的笑意又濃郁了幾分,他再一次扶起少年郎,溫言道:“咱家沒什麼少爺公子的……我應比你年長少許,以後便喚我大哥罷!”
少年郎哪肯,正欲說話,便見陳勝輕輕的搖頭。
少年郎都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嚥了回去。
他也不知爲何,眼前這位第一次見的同齡人,說話雖不緊不慢,態度也一直很是溫和,卻令他心頭完全升不起違背其意願的念頭。
好像,比以前見過的那些動不動就大聲咆哮,動不動就揮鞭子抽打奴僕的貴人,更加令人信服。
“是,大哥。”
他有些敬畏的低下頭,謙卑的說道。
陳勝將手中的汗巾塞入他手中,溫言道:“聽你們的口音,似不是陳縣人?”
少年郎:“回大哥,俺與祖父,原是陽夏縣人氏,只因家中遭了災,無糧納地租,不得已才與祖父來陳縣奔條活路……”
陽夏縣?
陳勝想了想,好像是陳郡治下的屬縣,距離陳縣也不遠。
屬縣百姓遭了災,往郡治所逃命,倒是常事……
……
廚娘領着爺孫倆洗漱更衣去了。
陳虎垮着張老臉站到陳勝身畔,道:“你若是想找幾個玩伴,家裡多的是小崽子,何必找這麼一個外人,還帶一個累贅!”
陳勝笑着微微搖頭道:“您不懂……”
事實上,他自己也不懂。
但在他弄清楚這少年郎爲何能激活他的系統之前,他就是關,也要將這少年郎關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開玩笑!
那可是整整一百兩銀子!
清娘爲了買只雞給自己補補身子,連自己的嫁妝都典當了,還只典當了八兩銀子!
他能這麼浪費嗎?
“大郎,這爺孫倆是誰呀?”
趙清的聲音突然傳入陳勝耳邊,他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慌忙給陳虎遞了一個眼色,然後說道:“咱爹的一位故人老小,往後他們就是咱家人了,小的爲我的長隨,老的伺候牛馬。”
湊過來的趙清聽言,扭頭看了看那對爺孫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的點頭道:“爹的故人老小?那往後咱可不能慢待了他們……”
“嗯嗯,大姐,我餓了,想吃麪條,要加倆雞蛋!”
陳勝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反正就是唯恐陳虎這個這兩天正橫看豎看都看自己不順眼的老傢伙挑事兒,將他花了一百兩銀子救這爺孫倆的事兒給抖出來,就想支開趙清。
“麪條嗎?”
趙清果真被陳勝岔開了注意力,擼起袖子就道:“你且忍忍,大姐這就去給你做,很快就好!”
說着,向陳虎一揖手,轉身就快步往伙房走去。
待趙清離去之後,陳虎才垮着張老臉冷哼了一聲。
陳勝看了這老傢伙一眼,總覺繼續留他在這裡不把穩,就說道:“二伯,既然北市亭那邊已經擺平了,就勞煩您去通知趙四叔一聲,讓他抓緊點動起來,時間不等人,咱家的銀錢經不起耗了!”
爲了將連鎖攤販生意做起來,他已經借陳虎之手變賣了好些家中的值錢之物。
再要變賣,就只能變賣不動產了。
那可就真成變賣祖產的敗家子了啊!
陳勝嘴裡說着正事兒,但陳虎哪能不知他心裡打着什麼小九九。
他頗有種“兒大不由爹”感慨的長嘆了一口氣,指着陳勝的鼻子喝罵道:“你就造孽吧!”
陳勝笑了,用一種哄小孩的語氣推着他往外走:“是是是,孩兒以後啥正事都不幹,就造孽、就造孽!”
陳虎頓時感覺像吃了蒼蠅一樣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