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佇立在雙峰山上,面無表情的俯覽着一個個萬人坑。
冰涼的雨絲落在精鐵甲葉上,激起濛濛的水霧,襯托着他越發雄壯的身姿,宛若一尊鐵鑄的鎮墓獸!
孔藂穿雨急行而至,恭敬的垂首雙手奉上一個卷軸:“參謀長,兵部八百里加急送來嘉獎令,請審閱!”
白起雙手接過卷軸,解開封漆,一點一點的打開慢慢瀏覽,就見上邊對他們這一戰的戰果大加讚賞,並對所有參戰將士都進行了嘉獎,例如升遷、授勳、獎賞等等,且每一項獎賞份量都極重……
看到後邊,卷軸之中忽然飄出一張一尺見方的紙張。
白起伸手藉助這張寫滿黑字的白字,餘光在紙上一瞥,目光瞬間就被紙張上的內容給吸引住了。
再一看紙張下方的落款:‘陳勝’。
“啪。”
白起如棄敝履的將寫滿各種實質嘉獎的卷軸,重重塞進了孔藂懷中,像捧着什麼沉重的寶物那樣,珍而重之的雙手捧起這張文書,一字一句的慢慢審閱。
好一會兒,他纔將手中的紙張,交與一旁想看又不敢逾越,心癢得抓耳撓腮的孔藂。
看完這張大字報,他心中莫名的想起了昔日在金陵初見陛下之時,陛下勉勵自己的那一番話。
‘華夏未來五百年之太平,皆在我等之手,若我大漢兩百萬帶甲之士爲利劍,那我希望你能做一名持劍人,揮不世之劍、立曠世之功,開萬世太平之基!’
心頭回響着這樣的聲音,再看那數十個萬人坑……
白起忽然就覺得,這數十個萬人坑也不過如此。
既不雄偉、也不壯觀。
更不足以慰生平。
“參、參謀長!”
孔藂激動得語無倫次、口不擇言:“陛下當真將這張嘉獎令,傳遍了九州?”
白起沒有答,這樣淺顯的問題,也不需要他答,他只是重重的拍了拍孔藂的肩頭,目光順着下方那數十個萬人坑,望向更南方的十萬大山:“老夫以爲,對百越人的謀劃,還須得再斟酌斟酌……”
“對對對!”
孔藂如夢初醒,心潮澎湃的連連點頭:“必須斟酌、往死裡斟酌!”
就像是心胸突然開闊。
二人心頭的南疆輿圖,突然就從目之所及的南疆,一下子拔高到了囊括所有百越之地在內的……南疆!
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
……
“彭、彭、彭……”
排列成一排的十尊滑膛炮先後炸響,炮彈精準的命中了一里地外立着的諸多磚牆標靶。
有的炮彈落到磚牆標靶之上,就化作一團火光轟然炸開。
有的炮彈落到磚牆標靶之上,卻直愣愣的磚牆砸出一個大窟窿。
陳勝眼神好,隔着一里地都能看清楚,脫把的炮彈僅僅只有三枚。
身披甲胃的蒙恬站在帝座旁,指着那些標靶,向陳勝解釋道:“陛下請看,冒火光的就是火藥炮彈,砸塌磚牆的就是實心炮彈。”
“火藥炮彈的殺傷力看似不及實心炮彈威力大,但火藥炮彈一炸一大片,乃是與敵交戰之時,殺傷敵軍有生力量、擊潰敵軍士氣的不二神器!”
“而實心炮彈的殺傷力看似不及火藥炮彈殺傷面積大,但實心炮彈穿透力強,簡易的營寨、夯土牆,在實心炮彈面前就如同紙湖一樣的,乃是攻堅的最強神器……”
陳勝認真的評估着兩種炮彈的威力,一聲不吭的任由這廝得得瑟瑟的跟他解說,心頭還默默的給蒙毅點了個贊:好傢伙兒,論坑哥,你小子絕對是專業的!
明知今日乃是火炮交於兵部後的第一次試射,蒙毅都愣是沒將他乃是火炮技術的發起人和參與人的事情,告訴給他親大哥。
待到蒙恬洋洋灑灑的解說完畢之後,陳勝纔不疾不徐的開口道:“蒙卿,依你看來,直接將火炮給各軍區列裝,派專人教導各軍將官用炮、操炮,還是另外訓練一支火炮部隊,待其訓練有素之後,再統一分配到各軍區直接投入戰鬥?”
蒙恬略做沉吟,便抱拳回道:“回稟陛下,火炮鑄造不易、產量極低,炮彈的運輸、保管以及使用,又都是精細活計,若不經訓練直接列裝,空暴殄天物、收效甚微,若是前方將士操作不慎,還易引發火藥之災,徒傷財害命。”
“末將以爲,還是先由軍部挑選精銳訓練火炮部隊,待其成型之後,再統一配備給各軍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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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逢當前南疆戰事戰熄,北疆、西線戰事引而不發,我們正好趁此機會訓練火炮部隊。”
“另,末將私以爲,似火炮這等可以對小規模作戰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大殺器,需要前線將官及時革新戰術指揮思維,方能發揮其最大威力,否則,縱然是將成建制的火炮部隊交到各大戰區的軍事主官手中,也不過只是給各大戰區添置了一支弓箭手,甚至還有累贅之嫌!”
“是以末將建議,在稷下學宮兵學院內,增添火炮科,令各軍區自信挑選優秀的軍官,入稷下學宮革新兵法戰術!”
蒙恬的話,條理清晰、有理有據,顯然是提前就做過功課的。
陳勝傾聽着他的述說,心下慢慢收起了調侃之意。
“革新……”
他低聲呢喃着這兩個字,心頭莫名有些的感慨,笑着拱手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蒙卿今日就給我上了一課!”
蒙恬嚇得不顧甲胃在身,強行一揖到底,避開了他的拱手禮:“這本就是末將分內之事,當不得陛下誇讚!”
“不必過分自謙!”
陳勝伸手扶起他,肯定的說:“好就是好、差就是差,若做得好都不加以表揚、那麼做得差也就不應苛責!”
蒙恬連忙再揖手:“陛下謬讚,末將愧不敢當!”
陳勝拍了拍他的肩頭,大笑道:“好了,都說了莫要太過自謙……此事你既已有了決斷,那便全權交由你來安排,包括火炮科的教桉編撰工作,也勞煩蒙卿多費心了。”
蒙恬:“啊這……”
他還待說話,陳勝卻已經轉頭招呼另一側的蒙毅,提桶跑路……不,是起駕回宮。
到登上馬車時,陳勝心裡還在反反覆覆的唸叨着蒙恬方纔所說的“革新”二字……
許久,他才輕聲呼喚道:“蒙毅。”
蒙毅的聲音從車窗外傳來:“微臣在。”
陳勝:“看看日程表,還有沒有什麼緊急的待辦之事。”
派往邯丹打前站的皇后儀仗,日前傳回抵達的訊息了。
也就是火炮試射的事耽擱了,否則他昨日就已經去邯丹了。
蒙毅回道:“回陛下,已無有緊要之事,只是……”
所謂的緊要之事,就是隻能由陳勝親自處理的政務。
陳勝:“何事吞吞吐吐?”
蒙毅壓低了聲音回道:“陛下,王翦在宮門外求見。”
陳勝:“不見!”
蒙毅聲音壓得更低了:“他於宮門外行大禮,陛下不召見他,他便不起……”
陳勝擰起眉頭,眼神中浮現起絲絲縷縷不耐之色,但旋即他便慢慢的閉起了雙眼,輕聲道:“召他入晏清殿!”
蒙毅:“唯!”
……
王翦立在晏清殿下,專注得打量着這座大漢帝國的最高廟堂,亦可以說是大漢帝國的心臟。
穹頂、地面皆以黑爲底色,飾以簡潔硃紅色水花紋,本應過於陰鬱的色彩,因爲四面開窗、光線充足,就變成了深沉,肅穆的深沉、平靜的深沉。
加上殿內沒有任何多餘的陳設,放眼看去就只有一根根巨大的樑柱,給人一種十分空曠、寬廣的視覺。
整體給人的感覺,就是呼之欲出的威嚴。
人置身殿下自然而然就生出一股渺小之感、彷彿是一人在面對整個大漢帝國的強大威嚴!
這種感官,令王翦又想到了曾經的春秋宮……
無論何時都有編鐘大樂,無論何時都有美姬獻舞,彷彿一團熱烈的火焰、跳躍的火焰。
所有人都沉浸在那火焰中,肆意的享受着世間的一切。
所有人都以爲,安樂的日子就這樣,永遠都沒有盡頭。
‘還真是鮮明的對比啊……’
王翦心中長嘆道。
適時,一道不輕不重的腳步聲,跨入大殿。
王翦心頭一跳,連忙垂下頭顱。
然後餘光就見到一道身着玄色龍紋袍的卓然身影,徐徐從身邊經過,徑直走向上方帝座。
王翦再不猶豫,雙膝一曲就要跪地,卻發現雙膝之下有一股柔和的力量託着自己,根本跪不下去,只能張口道:“罪將王翦,拜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王翦啊!”
陳勝一步一步的登上帝座,頭也不回的澹澹開口道。
王翦連忙揖手:“罪將在!”
陳勝:“你知曉,我爲何不待見你嗎?”
王翦怔了怔,本能的就想回答‘因爲罪將不識時務’,可話還沒出口,他忽然又覺得這個回答不太對。
他從未深入的思考過這個問題,因爲陳勝厭惡他是理所應當,畢竟他曾不識時務的給大漢,給陳勝增添了那麼多的麻煩……
而今陳勝問起這個問題來,他才發現這個答桉不太對。
因爲要說不識時務……
那些在與大漢的交戰中戰死沙場的戰將暫且不論。
單論歸降大漢的這些戰將,無論是蒙恬、李信,還是白起、王賁,無不是力竭而降!
與他也沒有什麼分別!
那爲何陳勝不厭惡他們,卻單單厭惡他王翦一人呢?
陳勝轉身落座,見他緊緊的皺着雪白的稀疏眉頭,輕聲問道:“想不出來嗎?”
王翦擡眼,終於看清了陳勝的面容。
縱然他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經知道陳勝非常非常的年輕,甚至連他那倆不成器的鱉孫,都比陳勝年長。
但如今親眼見到陳勝這張年輕俊美與君王威嚴完美融合的面容,他仍然爲之失神……
‘若有神祗,或許就是他這個樣子吧?’
他心頭滑過一個念頭,垂下頭顱畢恭畢敬的揖手道:“罪將愚鈍,請陛下點撥。”
陳勝倚着王座,澹澹的說:“我厭惡你,自以爲是、倚老賣老、冥頑不靈!”
他每吐出一個字,王翦的身軀就跟着震動一下,本就低垂的頭顱,已經與胸堂齊平。
陳勝卻咄咄逼人:“與你相比,白起更年長,但仍有一顆向上走的心,聽得進去人話、幹得了人事!”
“而你,一無同理之心,明知事不可爲,仍執意拿麾下將士的性命保全自己忠臣的名節!”
“二無謙遜之心,明明都已是敗軍之將,還拿裝腔作勢,擺出一副忠臣不事二主的清高嘴臉,你噁心誰呢?”
“與你這一身的枯枝味兒相比,白起都算是鐵樹開花!”
“呵……”
“早的時候,篤定我一定會見你?”
“白起南疆大捷了,才知道心急?”
“今日若非是顧及長公主,你縱是跪死在宮門外,你也進不了晏清殿一步!”
他一通喝罵落音,王翦已然長揖到底,頭都擡不起來了。
“你不想去白虎軍區嗎?”
“我讓你去!”
陳勝從桉頭的一摞文書當中翻出一份早就寫好的委任狀,抓起大漢人皇之寶,蓋在委任狀上,扔下臺階:“我希望你的氣節,不是裝出來的,我也希望你能去將你遺失的東西,重新找回來!”
“機會,我只給一次!”
“把握得住、把握不住,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王翦面紅如重棗的在原地掙扎了許久,才躬身上前,拾起地上的委任狀。
他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被人罵得如此狗血淋頭過。
可他又不得不承認,陳勝罵的……的確在理!
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他沒有發現過自己的行爲竟是如此的世故。
聽陳勝說起後,他才驚覺,自己的那些算計,落在更高層次的人眼中,竟是如此的惹人厭惡。
他揖手沉聲道:“罪將必粉身碎骨,以報陛下再造之恩!”
陳勝已經閉起雙眼,平心靜氣:“退下吧!”
王翦:“唯!”
他躬身一步一步的退出晏清殿,以袖遮面快步出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