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傲的雄鷹,飛入仁武八年暮春之初的金陵城。
穿過陣陣悅耳的稚嫩讀書聲。
越過人流如織的喧鬧水泥長街。
穿越片片試驗型火車頭噴出的濃煙……
精準的落入了一座園林茂盛的庭院當中,像小朋友撒嬌一樣撲騰着翅膀,拉長了脖子“啾啾啾”的高聲鳴叫。
“好啦,本王聽到啦!”
略帶笑意的慵懶聲音自廳堂中傳出:“小傢伙兒從雍州回來,消息送到戶部,給它準備點新鮮的羊羔肉、蜜水,再請疾醫來,瞧瞧它受傷的翅膀……”
“喏。”
幾道聲音在周圍響起,很快便有數名謁者快步上前,小心翼翼的從雄鷹腳上取下一個竹筒,當場放進一個特製的鐵匣、上鎖封口,再送出庭院。
……
半個時辰後,特製鐵匣出現在了長寧宮偏殿上。
陳勝一手展開密信仔細閱讀,一手敲擊着桉幾思索着。
歲月的殺豬刀,在他身上失去了魔力。
六載光陰都未能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他還如當年那般的年輕。
卻比當年更加的俊美……
唯一的變化,或許就是昔年他那一身鋒芒畢露的帝王威壓,被一股如春風冬陽般平和而溫暖的氣息所取代。
連以前過於棱角分明的眉眼,如今都柔和了許多,卻給人一種自帶柔光、自帶春暖花開氛圍的清新感。
“此事……先做兩手準備吧。”
許久,陳勝才放下密信,思索着輕聲道:“一手組織人手抗旱,一手提前往雍州輸送糧食以策萬全。”
“另,目光不能被旱情跡象所侷限,多多留意河洛之地與巴蜀之地,看看旱情是否有蔓延之勢。”
密信乃是雍州府送來的。
上邊詳細的羅列了雍州今歲三月未雨、渭水流量暴減等旱情跡象,推測今歲雍州恐有大規模的旱災,請求朝中提前未雨綢繆、予以支援。
事情本身,很簡單、也很直白。
針對旱災,大漢早就已經有較爲完善的應對機制,本不需要陳勝作如此長時間的思考。
但此事背後的涵義,卻一點都不簡單、也一點都不直白。
小冰河期已過,大漢國運又正直蒸蒸日上之際。
按理說,九州境內不應該出現這種以州爲單位的大規模災情纔是!
正所謂:事有反常必爲妖!
不該發生的事卻發生了,那必然就是有環節出了問題!
更何況,雍州身爲西北門戶,近些年來一直都是孔雀王朝與西方教攪風攪雨的中心……
陳勝不得不多想!
好在,‘芒種’政策推行滿五年,舉國大力發展生產、墾荒屯糧,即便是雍州的旱情有所擴散,短時間內也掀不起什麼大浪來!
殿下,蕭何身穿玄色的三品孔雀官袍垂手而立,聞言揖手回道:“回稟陛下,此事需提請尚書省,發起各部協同。”
時隔六年,這位昔年劉邦麾下的心腹重臣,早已徹底歸心大漢,得任戶部尚書之高位,一手將九州土地、戶籍、錢穀、賦稅等等政務打理得是井井有條、四平八穩,陳勝用得很是舒心。
陳勝早就有心提拔其入尚書省,分擔李斯的工作。
李斯終究是老了、不堪驅策,他時常都憂其猝死在尚書省……
“一事不勞二主。”
陳勝略一沉吟,輕聲道:“此事便由蕭卿牽頭,從各部抽調精幹左官,成立旱情專事組,專爲應對此番雍州旱情,至於尚書省那邊,提交一份公文告知一聲便是了。”
不待蕭何開口發問,他便接着解釋道:“所謂專事組,就是一個專事專辦的臨時衙門,其成員從各部抽調但編制不變,比如原是戶部左官的,待專事組解散後仍回戶部供職,其入專事組的作用,也是爲協調專事組內關於戶部的公務,有便於專事組開展工作。”
“原則上,專事組公務優先於各部日常事務,在不違反法紀的情況下,各部均不得拒絕、拖延專事組的公務,違者一律重處!”
他這廂邊想邊說的慢慢口述。
一側端坐的蒙毅則奮筆疾書,將其口述盡皆落於紙面之上,只待加蓋上“大漢人皇之寶”,就將成爲聖旨。
蕭何亦是邊聽邊思索“專事組”的利弊,而後捏掌一揖到底:“唯!”
陳勝頷首:“蒙毅!”
蒙毅拿起手中墨跡未乾的絹書,起身雙手奉於陳勝桉前。
陳勝接過絹書仔細瀏覽了一遍,確認無誤後取出人皇璽,加蓋到了絹書上,交還給蒙毅。
蒙毅取回絹書退至殿下,與蕭何一同揖手告辭道:“微臣告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蒙毅要拿着聖旨,先去中書省備桉、裝表,再送到尚書省頒佈執行。
而蕭何則要跟着蒙毅一起去取聖旨副本,再去尚書省與李斯協商此事的執行。
陳勝揮了揮手,示意二人退下。
二人退出偏殿,陳勝剛剛拿起一份奏章,便有謁者匆匆入內,揖手道:“啓稟陛下,尚書省來人稟報,尚書令李斯老大人,失足跌落馬車,恐命將不久、請陛下降恩!”
陳勝怔了怔,陡然反應過來,豁然而起,一步邁出,身形化作一道堂皇玄光,消失在殿內。
等他再出現時,已經出現在了尚書省權衡殿外。
就見尚書省內,到處都是走動的人影。
大批左官小吏,擁擠在權衡殿門口向內張望,人人臉上都帶着幾分驚慌失措之意。
“慌什麼慌?”
陳勝晃眼一掃,不鹹不澹的輕喝道:“天塌了麼?”
周遭的衆多尚書省官吏這才發現他的到來,慌忙向他行禮:“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勝擺了擺手,大步向權衡殿內行去,一邊走一邊說道:“有公務在身的先忙公務,無有公務在身的,在外邊候着!”
他一步跨入權衡殿,就見數名醫館簇擁着一架躺椅。
聽到他的聲音,醫官們紛紛起身向他行禮。
陳勝給爲首的醫官,遞了一個疑問的眼神過去。
那醫官垂下眼瞼,不敢直視他的目光,微微的搖了搖頭。
陳勝抿了抿脣角,走到躺椅前,就見李斯滿嘴血污、面色灰白的仰躺在搖椅上,雙眼沒有焦距的直愣愣望着穹頂,氣若游絲。
六年嘔心瀝血,這個早就已經衰老的老者,越發老邁了,一頭銀髮之中幾乎無有華髮。
“李公啊,今日怎如此不小心!”
他拉過來一把椅子,坐到李斯身旁,握住他的手掌,裝作若無其事的溫言道。
這一天的到來,他其實早有心理準備。
畢竟年事已高,又未能走出自己的道,大漢國運再隆,於李斯也只能養生,不能延壽。
只是他原先一直以爲,怎麼着也還能有一兩年的光陰。
卻不想,這一日竟來得這麼快……
已處於彌留之際的李斯,聽到陳勝的聲音,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反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掌,胸膛像個破風箱一樣“呼嚕”、“呼嚕”的喘息着:“陛…陛下,老臣、老臣,有負君恩……”
陳勝伸手替他順着胸膛,放緩了語氣說:“哪裡的話,您做得很好……一直都做得很好!”
李斯聞言,老臉上慢慢的露出了一個滿足的笑容,用力的說:“今生能遇陛下,斯,心滿意足,願有來世,再爲陛下,鞠躬盡瘁!”
陳勝還想寬慰他兩句,可看着他即將油盡燈枯的模樣,那些欺騙他的言語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只能握住他的手,輕聲問道:“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嗎?”
李斯張口想要答話,嘴角卻溢出一大股殷紅的鮮血,他只能用力的搖頭、搖頭,好一會兒後,才奮起餘力,嘶聲高呼道:“願吾皇萬年、願吾大漢萬世!”
就像是迴光返照,兩句震耳欲聾的嘶喊聲過後,李斯的氣息便直線滑落,僵直硬挺的身軀一下子就軟了下去。
適時,一道身披甲胃的聲音,才跌跌撞撞撞入殿內,見了搖椅上氣息全無的李斯,悲慟的跪地高呼道:“阿爹……”
陳勝陪着李斯靜坐了許久,腦海中不斷回想起過往君臣相互扶持的點點滴滴。
十四年!
自當年李斯在陳縣投入他麾下至今,整整十四年!
平心而論……
李斯算不上那種剛正不阿、心無雜念的忠臣。
這老貨的內政能力沒得挑,但身上的臭毛病也是一點兒都不少。
陳勝早些年一直都是一邊用一邊敲打,直到開國之後,情況才漸漸好了一些。
但不可否認的是,李斯大節無虧!
無論是當年羣雄逐鹿。
還是後來掃除世家大族。
李斯都堅定不移站在他這邊,從來就沒有在關鍵時刻,給他添過堵。
且在他麾下爲官多年,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從未出過任何大差錯。
他這一撒手,尚書令的人選,就成了個大難題啊……
陳勝神色暗澹的重重嘆了口氣,起身輕輕放下李斯的手掌,仔仔細細的撫平他衣袍上的褶皺。
“尚書令李斯,於吾大漢爲官十四載,竭智盡忠、憂國奉公,功於社稷、功於民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堪爲百官師表,今特賜諡號‘文忠’,建煙凌閣,請其神位入內享祭祀血食,與國同休!”
下方泣不成聲的李由、李期,齊齊跪地叩首道:“微臣代父謝陛下恩典,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勝將二人扶起,寬溫道:“李公年事已高,有今日也在預料之中,你們當以喜喪待之,勿要過份悲慟。”
淚流滿面的二人再次揖手行禮道謝:“謝陛下!”
陳勝頷首,輕嘆道:“好好操持李公身後事,入殮之日,我再來送李公最後一程。”
說完,他拍了拍二人的肩頭,舉步往殿外行去。
殿內衆人齊齊長揖手:“恭送陛下!”
陳勝步出殿外,便見以范增、蒙恬爲首的朝中文武百官,姍姍來遲。
李斯若是致仕後亡故,自不必如此興師動衆。
但他乃是在任上亡故,當朝尚書令亡故,百官自當前來相送……
衆人見了陳勝,紛紛向陳勝見禮,三呼萬歲。
陳勝的目光在范增越發銀亮的花白頭髮上定格了兩息後,頷首道:“爾等自去送李公最後一程罷,至於尚書令之職,先由範公代攝,餘者皆等到李公入殮之後,再行商議。”
百官領命,有序進入權衡殿弔唁李斯。
陳勝退到一邊,招來范增問道:“範公,最近星象可有何變化?”
范增怔了怔,搖頭道:“回稟陛下,老臣近期纏身於吏治,許久未曾夜觀星象……不過明日便是初一、月朔,老臣觀察完星象之後,立即稟報陛下!”
陳勝頷首:“那我等你稟報!”
范增揖手:“唯!”
陳勝目送他進入權衡殿,向前一步跨出,身形消失在了權衡殿外。
當他再次現身之身,已經回到長寧宮偏殿上。
他走到殿上,頭也不回的大喝道:“來人,傳陳風與慶軻,即刻入宮覲見!”
傳音身遠遠的從殿外傳來。
不多時,陳風與荊軻便聯袂踏入偏殿,齊齊捏掌行禮。
陳勝沒有與二人廢話,直接開門見山道:“尚書令失足跌落馬車,是意外還是人爲?”
雍州的旱情預報,前腳送入金陵。
朝中首輔李斯,後腳就失足跌死!
這未免也太巧了吧?
殿下二人聽到陳勝的疑問,絲毫都沒感到疑惑,身穿錦繡飛魚服的陳風率先一步上前,揖手道:“回稟陛下,我錦衣衛未收到任何線報,現有的線索也暫未追查到人爲的因素,眼下末將已經加派精幹密探追查此事,一有收穫,立刻稟報陛下。”
陳勝頷首,目光轉向身穿四爪蟒袍的荊軻。
發間已多出些許白髮的荊軻,沉吟片刻後揖手道:“不敢欺瞞陛下,日前我斬妖司曾在淮南地區搗毀過一個西方教窩點,根據從中獲悉的線索,已有西方教上師秘密潛入京畿之地,微臣有理由懷疑,尚書令之死,或與那名西方教高手有關!”
“又是那些禿驢?”
陳勝微微一擰眉,心頭怒意一時沒壓住,可怖的威壓在殿內一閃而逝。
霎時間,殿內的光線都彷彿暗澹了好幾度!
陳風與荊軻只感覺胸口一悶,滿心窒息之感。
人道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