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淵的目光褪去方纔的楚楚可憐,變得無比冷冽,幾乎要化成兩把刀紮在封離身上。
封離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說了一句:“的確長大了。”
白淵暗自握緊了拳:“你……”
她突然有些語塞。面對這樣的封離,她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像不管她說什麼,封離都不打算給她任何答案。可她沒有退路,她現在已不光是奉天的女兒,還是未來的崑崙神君,就算不爲自己,她也必須給方纔衆多魂飛魄散的仙友們一個交代。
“冥主真要與六界爲敵嗎?你可知今日此舉,已經觸犯衆怒,莫說一個崑崙墟,怕是整個六界都不會再容你。你如今成了六界一個極不穩定的變數,沒有一個掌權者可以接受的變數。不管接下來你想做什麼,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不可能,他們不會讓你得償所願。所以,你眼下唯一的選擇,就是在他們還沒來之前,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
白淵這番話說完,封離還沒什麼反應,倒是臨光側目多看了她一眼。
他今天見識到的白淵,彷彿根本不是他看着長大的那個小丫頭。
目睹奉天屍體的一刻,臨光自問,連他跟梵音都有些六神無主,雖然他們很快採取了行動,但並未真正想好要如何對付封離。是白淵揮出第一鞭先起了頭。本以爲她只是怒急攻心想要報仇,可事實證明,她當時不僅沒有被仇恨左右,甚至在她出手的那一瞬,她是異常清醒並且將一切都計算好的,所以才能在對戰一開始,就暗中着手佈陣。
整個對陣過程,表面看是封離處處佔了上風,可現在想來,他竟覺得一切都好像在白淵的掌控之中。
白淵清楚封離的修爲和性格,所以料到他不曾將其他人放在眼裡,其他人也根本無法對他造成威脅,但衆仙君在對戰時屢次協助白淵,她都未曾有過任何阻攔,甚至好幾次,她都是主動退避,讓封離的殺招直接對上她身後的一衆仙君,致使不少九重天過來的客人當場命隕。
很難說她當時是有意還是無意,總之,現在的情況是,天帝絕不可能獨善其身了。
至於後來,他跟白淵聯手對付封離時,以白淵的修爲根本不該如此錯漏百出,可白淵也清楚,不管自己有多強,也斷然不可能敵得過封離,所以她根本沒打算跟封離決一死戰,她或許只是想要營造一種她對封離還有一份父女情分在、但又不得不替父報仇的矛盾和掙扎,一方面降低封離的戒備,另一方面她大概也是在賭,賭封離會不會真對她起殺心。
結果,白淵無疑是賭贏了,封離不僅沒打算殺她,甚至在看到她自殺式的打法時,還有些不悅了,所以纔對她拍出那一掌,以示懲戒。
也正因此,白淵很確定,封離並非真像當年的戮神曇華那般噬殺,他殺害奉天定然另有緣由,他對白淵也的確還是有感情的。
白淵最後利用了一把這份情,用眼淚換得封離跌入她早已設好的陷阱裡。
當然,在此之前,她爲了八卦命陣的效果更好,還故意將那口血噴濺到了封離身上。
這一連串局佈下來,結果當然如白淵預期的那樣,發展到現在這地步。
於是,她再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知道封離殺害奉天有自己的目的,她想要問出這一答案,就必須拿六界來壓。而封離眼下被困崑崙墟,他如果還想達成目的,就不得不如實相告。否則,的確如白淵所說,六界掌權者會認爲封離是一個不可控的強大變數,會希望在這一變數還沒產生難以挽回的惡劣影響之前,先將其掐滅。
臨光忍不住又多打量了白淵兩眼。
他已經活了好幾千年,自覺也沒辦法在短短片刻時間內,佈置好如此周密的一局棋,環環相扣,嚴絲合縫,怎地白淵這丫頭就能這般深謀遠慮呢?
臨光突然有點明白,爲什麼奉天會在白淵剛成年那刻,就將神王印傳給了她。
知女莫若父,或許奉天早看出了白淵那副沒心沒肺的嬉笑外表下,一顆強大的內心。
他無法評價白淵如此行爲是否符合大家公認的“善”,畢竟,逝去的那幾十條生命是不可挽回的。但若沒有她這番安排,死的人是否更多?他不知道。他只知,也許,崑崙墟將會迎來一個全新的盛世,至少,白淵會是一個好的君王。
封離還是沒有回答白淵的問題,似乎沉默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白淵也不差這點兒耐心,她目光如炬地盯着封離,想看他究竟打算如何。
封離將嘴角的血漬拭去,突然開口道:“身爲君主,心要再狠一些。”
白淵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就陡然被一陣迎面撲來的濃烈黑氣衝擊得連退數步,那股力量彷彿可以吞滅天地,噬魂銷骨,哪怕她已第一時間運功去擋,還是免不了被這厚重渾濁、無孔不入的黑氣侵蝕到靈府之中,登時整個識海開始劇烈震盪,無止無休,一陣陣尖銳嘶鳴簡直像要刺穿她的靈魂,讓人恨不能自我泯滅纔好。
這便是冥主無堅不摧的惡念之力,正是此招當年斬殺了戮神曇華。
臨光的情況一點不比白淵好,他甚至七竅都開始滲血,狀況瞧來十分糟糕。
不僅他們二人,就連昊正殿外支撐結界的一衆仙君也均受到強烈反噬,紛紛吐了血。
封離所在的八卦命陣算是徹底破了,他本可以一走了之,但他沒有,他甚至一點不着急,緩步走到白淵身邊。此時白淵已經連站立都困難,在封離的強勢威壓下她只能勉強靠着殿內的金柱纔沒有倒下,臉上卻已是慘白一片。
封離目光深邃地看着白淵,既沒有勝券在握的得意,也沒有其他諸如愧疚或是不捨等情緒,似乎這人果真就如傳聞所說的——無愛無痕,無慾無念。
可怎麼可能呢?他如果真的“無慾”,又爲何要來崑崙墟殺人?
白淵倔強地回瞪着封離,眼神有如實質。
封離不悲不喜,只對她說了一句:“雪染春秋,我等你來報仇。”
說完,整個人化成一道濃稠的黑霧,從白淵眼前消失了。
白淵苦心孤詣的八卦命陣困不住封離,衆人合力加強的神清宮結界也困不住封離,只有一個雪染春秋,是他主動提出的,用來終結這份仇怨的地方。
而那裡,正好也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封離還是從崑崙墟逃走了,用“逃”或許都不合適,因爲他走得太過輕鬆。
遭此大劫,神清宮的每一處地方都瀰漫着緊張壓抑的氛圍。奉天的靈堂已經擺好,他的遺體被埋在七仙峰最深的山谷裡,與白淵的母后白藤合葬,靈堂上是他的牌位,白淵就直挺挺地跪在牌位前。已經三天了,她一動也沒動,一個字也沒說,甚至連一滴眼淚也沒掉,似乎她的眼淚在看見奉天屍體的那一刻就已經流乾了。
這三天時間,梵音一直在處理亂戰中殞沒的衆仙君的身後事。此次成人禮是崑崙墟數百年來最大的一次盛典,到訪的賓客身份都不簡單,處理起來更需格外謹慎。
臨光則在事無鉅細地安排族內事務,神君更迭,有太多工作需要重新梳理,還有神君繼任儀式需要操辦,以及不少過來拜別奉天的仙友也得好好安排。
冥主封離殺害奉天神君的事已經傳開,正如白淵所料,在六界引起了史無前例的反響。
沒人會再懷疑封離的實力,大概只要他願意,皇天后土無一處他去不得,六道蒼生無一人他殺不得,他成了這洪荒宇宙中最大的一個“不可測”。封離常年隱於黃泉下萬丈,幾乎不現身,而他此生“唯二”兩次動武,便有兩位當世強者命隕他手,這讓人不由自主會想,下一次,他要殺的又會是誰,如果哪天冥主心情不好,會不會想要看看這天地翻覆的模樣……冥主封離,已然成了紮在六道衆人心中的一根刺,一根無論如何也想要拔掉的毒刺。
三天後,奉天的靈堂上迎來了一位客人——天帝青羲。
青羲還是那副溫潤雅厚的模樣,沒有任何架子,對誰脾氣都好。他知道白淵剛失去至親,甚至並未派人通傳,在靈堂外祭奠完後,就一直安安靜靜等着。
白淵終於站起身來,她似乎接受了當前的現狀,看神色還算平和。
她走出門,與青羲對視一眼,兩人都沒說話,只前後腳去了隔壁的淨心殿。
沒人知道那一天他們到底談了什麼,也沒人看見青羲天帝是什麼時候走的,總之,等大家再回過神來的時候,淨心殿內早已空無一人。
白淵重新回到靈堂前,卻沒有再繼續跪着,而是揚手一揮,將靈堂撤了。
她似乎覺得少了些什麼,便問旁邊的小仙娥:“忘疏仙君何在?”
仙娥答不上來,白淵突然就覺得有些心煩,於是直接去了昊正殿找臨光。
臨光跟梵音都在,聽了白淵的問話,兩人神色都有些古怪。
白淵無意識咬緊了嘴脣。這是她的習慣,緊張或者害怕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咬嘴脣。
她看着梵音:“師尊,您說吧,我承受得住。”
梵音嘆了口氣:“不見了,那天亂戰之後,就沒人再見過忘疏。”
臨光又補充道:“我已派人把附近都找遍了,那天在場的人也全都詢問過,剛開始他還跟我們一起對付冥……對付封離,後面不知什麼時候就……”
臨光的話其實沒說完,有人好像看見,忘疏被封離的功法擊中,當場灰飛煙滅了。
可他已經不忍心再說下去。
白淵也沒有追問,只說:“繼續找,神清宮找不到就去宮外找,宮外找不到就去外界找。”
臨光點點頭,不想再多提這傷心事,便轉移話題道:“對了,關於神君繼任儀式……”
他話沒說完,就被一陣敲門聲打斷:“幾位尊上,白虞峰主來了。”
臨光登時神色一僵,話音戛然而止。
梵音見了他的模樣,吩咐仙娥:“讓峰主稍等,我們這便過去。”
打發走了仙娥,梵音不免有些憂心:“白虞已有五百年沒踏足這昊正殿了吧,從阿淵出生那天起,她就徹底跟神清宮劃清了界限。今日過來,只怕……”
臨光接過話道:“是從白藤君後仙逝那天起。”
白藤跟白虞,本是七仙峰上一體雙生的兩株藤花,在蒼朮神君獻祭七仙峰後沒多久便從主峰之巔的絕壁上長出,一色潔白,一色絳紫,天生靈源,花開之日即化形成一對雙生姐妹。姐姐白藤生性溫柔,妹妹白虞冷若冰霜,兩姐妹性格天差地別,但感情卻是極好的。
可後來,白藤愛上了奉天,姐妹間便生了嫌隙。
直到成婚那日,白虞與白藤徹底鬧翻,連帶對整個神清宮都厭惡至極。
五百年前,白淵出生之時,白藤痛苦地掙扎了七天七夜,最終孩子雖生了下來,但她自己也靈元耗盡,身死道消,死前將畢生修爲化作靈器昆綾,傳給了白淵。
雙生藤花互相是有感應的,白虞知道白藤正在忍受巨大的痛楚,可那時她還跟白藤賭着氣,也惱她根本就是自討苦吃,活該遭罪,便忍着沒去看她,她甚至用術法將自己的五感封閉了,沉心打坐,眼不見心不煩。等她從神遊太虛的境界裡清醒過來、解了五感的封印時,卻驚愕地發現,雙生藤花其中一枝竟然已經枯萎。她不敢置信,跌跌撞撞地衝進昊正殿,只看到一個毫無生氣的白藤,彼時,白藤屍身都已經涼了。
從那以後,白虞未曾再踏足過昊正殿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