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從眼睛縫裡漏進來,白茫茫的,哦,原來天上全是雲。不對,好像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擋住了半邊天,眯眼睛好難,那好像是一張臉,鄰居阿姨的臉,她的嘴脣還一動一動,是在叫我吧。她用衛生紙給我擦着什麼,頭不疼,但頭髮溼溼的,後邊還有人說衛生紙會不會很髒,我想說謝謝,話出口變成了媽媽,好睏,天又黑了。
第二次睜眼,外面沒有那麼亮了,爲什麼還是白色的,這是救護車嗎,這還是我頭一次坐救護車,雖然現在是躺着的。我認出了邊上那胖胖的女的,是嬸嬸,媽媽怎麼還沒來。嘴巴好乾,我想喝水,努力看着嬸嬸,好像說出來的不是水,因爲只有一隻拿鑷子的白袖子夾着一小團毛絨絨的東西在我的嘴脣上擦了擦,溼溼的,眼皮又重了起來,剛睜開又自己閉上了,不過我的嘴脣能感覺到那團毛絨絨離開又回來,回來又離開,爲什麼不能直接往嘴裡倒水,好睏,想不明白。
過了好久好久,頭終於開始疼起來了,疼得我睜開了眼 ,我躺在醫生的膝蓋上,他拿着剪刀,像理髮師一樣,不過不是剪頭髮,真的好疼,我想哭,但房間裡有好多人,沒有媽媽,只能一聲一聲的哼。有人在門口叫了一聲,帶着哭腔 ,好熟悉的聲音,頭被卡着動不了,我轉了轉眼珠,看見那人閉着眼,倚着門框,慢慢的往下滑,有人把她扶出去。來了,來了 我心滿意足的又閉上了眼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在醫院裡度過的,離現在太久遠了,當時的記憶成了零零散散的碎片。只記得,爸爸描述我飛出了十幾米的時候,我心裡還暗暗驕傲,這下在朋友們面前有的吹了。就是不知道有沒有給,從另一條路回家,剛好看見我落在路邊的堂哥留下心理陰影。
由於落入排水渠的時候,背部大面積擦傷,我養傷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趴着的,逐漸演變成了媽媽眼中到現在都改不掉的睡癖,當然還得感謝爸爸強大的自愈基因戰勝了媽媽的疤痕體質,幫我保住了光膀子的權利。
聽媽媽說,我沒因爲傷口叫過疼,倒是監護儀的夾子夾得久了,就喊疼換指頭,十指無一倖免,連腳趾也遭過罪。
聽媽媽說,我最喜歡遊戲是飛機打潛艇,雖然那是一部翻蓋手機。
聽媽媽說,每次我半夜疼醒,最貪睡的爸爸最先驚醒,儘管剛醒渾身沒有力氣,他還是掙扎着從躺椅上起來,坐到牀頭,倒水,假裝吹一吹傷口,哄我睡覺或者後半夜陪我打遊戲,儘管忍不住要打瞌睡,怪不得,那段時間他老是紅着眼睛。
聽媽媽說,她睡一會兒就得睜眼看看心跳檢測儀,每天早上都怕我醒不來,雖然白天的病房經常都是我沒心沒肺的笑聲。
聽媽媽說,那個司機想開車跑,因爲輪子卡在水渠裡被逮住了,他寧願坐牢也不願賠錢,媽媽多次上門,硬是拉着他到派出所掏了五千。
聽媽媽說,那天茶葉都沒賣完。
再一次回到幼稚園,我頂着白色網套,被同學們夾在最中間,有人一臉壞笑,有人好奇圍觀,有人爭先打聽,老師笑着說我是去和大貨車斗牛去了,當時還不知道頭上有兩道閃電一樣的疤,再也長不出頭髮了。不過,能回去還是很開心的。
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甚至被謠傳成了神話,什麼別人撞傻,我越撞越聰明,,壞小孩撞成了三好生,越傳越離譜。後來我也解釋不清,爲什麼沒有再打過架,沒有再罰過站,沒有再捉弄過同學,爲什麼倒數變成了第一,爲什麼良變成了優,老師苦臉變成了笑臉。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是不是和這次意外有關,誰也不知道,包括我自己。
大概是十二歲的秋天,媽媽在土房子包裝柑橘,我和幾位阿姨帶來的孩子一起玩捉迷藏,這路走得多了,我知道每一個可以藏人的偏僻角落,柴火堆和牆壁的夾縫,土房子邊的草垛,矮樹林的樹冠……當鬼找得出所有人,當人躲到了最後,才玩幾次,新朋友們就開始抗議,不過恰好被秋雨澆沒了。雨下了一會兒就停了,地上多了好多小水坑,突然想起昨天買了新的雨鞋,很快就決定拋下新朋友們,回家試一試新雨鞋,不過媽媽肯定還不能回家,偷偷溜吧。
雨後的水稻田裡,很多小蝌蚪和田螺從泥裡,從洞裡冒出頭來,我忍不住蹲在田埂上,瞅着機會,雙手從田泥底往上撈,把幾隻小蝌蚪和一隻田螺混在泥水裡托出水面。我就這樣,捧着幾隻小生靈,一步一滴水的走回家。
過馬路的時候,我站在斑馬線前,等到一輛車也看不見,一點引擎聲也聽不見,才走過去。剛剛經過的幾個司機叔叔會不會好奇我手裡是什麼,會不會覺得我是個怪小孩呢?
到家之後,一時不知道手裡的新朋友該放在哪裡,只好手上保持着動作,用腳推開半掩的家門,找到雨鞋,一隻腳立着,一隻腳往鞋洞裡伸。兩隻腳都進去後,鞋尖抵着牆,腳一點一點挪,挪到舒服的位置。結果出門一看,家門口的泥沙地一個水坑也沒有,左看右找,還好最邊上靠山的鄰居家門前有個大水坑。
屁顛屁顛地跑過去,雨鞋一踩進坑裡,力氣用得大了,泥水都濺到了臉上,不過好玩。我把手伸到水面下,田螺朋友慢慢張出觸鬚,爬出了我的手心,但是幾隻蝌蚪卻一動不動。等得久了,我實在忍不住就直接全倒了出去,直起腰,甩了甩髮麻的手臂,擡頭再低頭的功夫,小黑點就全不見了,這麼快就找到新家了?我攪了攪軟泥,什麼都沒找到,只好隨手拿起一根草枝逗田螺。
最後,隨着摩托車聲出現又消失,我看見還穿着工裝的媽媽從車上下來,叫着我的全名,,順手從大樹下的那捆竹條裡抽出一根,一路小跑着過來。那根竹條在我的手心上留了幾痕紅印,不過第二天就好了,我知道媽媽是因爲我偷跑回來而生氣,但是她爲什麼會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