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靄沉沉,天邊還沒有翻起魚肚白。
送報的小夥子騎着大槓自行車,一手是報紙,一手是信件。
竟騎得是個雙手離把。
一個溜子翻下車,將其中一封信送交縣教育局門衛大爺那。
“又是陳門村的?這都第幾封了?”門外大爺看了署名,揚了揚手,嘟囔着放好了。
而陳門村的校長在四天後同樣也收到了一封信。
準確的說,是一封回信。
馮校長看完後難得的有了怒氣,兩個手指死死的捏住冒白氣的菸捲,推開門,扯着嗓子喊隔壁辦公室。
喊了幾聲才發覺,自己的聲音被教室裡的朗朗讀書聲淹沒了。
他就靠近,僅隔着一堵牆,狠狠的敲了敲辦公室玻璃,又喊了幾聲。
門裡人憑藉着他在玻璃窗前一張一合的嘴型,猜出了他說的話。
打開門探出來一個頭,於梅老師說:“李老師不在。下鄉去了。”
馮校長煙頭都虛了半截,狠狠的撣了一下,似乎要把那點虛無縹緲的怒氣發出去似的。
“她去下鄉幹嘛?又去學生家裡家訪了?”
於梅頓了頓便搖頭,說不知道。
馮白山一肚子火,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打在了棉花上。
他留下一句:人回來了,讓來辦公室找我!
於梅目送着馮校長面色不善的離開。
回到自己座位上,虛喘了幾口氣,心說別看馮校長整天樂呵呵的,生了氣還挺嚇唬人的。
於梅猜測,是不是這幾天李星火頻繁的走訪學生家裡,特別是那些退學費的學生家裡,惹來的麻煩。
她心想,等李星火回來,可得好好提醒一下。
這麼一等,就等到了下午。纔看見那個嬌小的身影,步履蹣跚的走進來,走路姿勢有點奇怪。
於梅上前攙了攙,問她:“你咋了這是?腳崴了?”
李星火乾涸爆皮的嘴脣上下動了動,硬是沒說出什麼來,就改而搖頭。
於梅扶她坐在凳子上,就見李星火動作緩慢而無力的脫了鞋。
於梅剛想問怎麼了,定睛一看,頓時啊出了聲音。
只見腳後跟處的襪子,一大塊紅色的血跡,血塊疊着血塊,幹了一塊就有另一塊流淌上去。
直到李星火脫完鞋後,那新鮮的血還在慢慢的再度滲透襪子。
於梅趕緊去拿淨布和酒精,也幸好這裡離診所遠,所以藥呀酒精紗布都很齊全。
於梅給李星火慢慢去擦,起初李星火還有些不好意思,不讓動。
於梅轉而就訓斥了起來,說:“你看看腳後跟流的血,你現在要是能擡起來你就自己擦!”
李星火嗓音有些沙啞的笑了起來,好像特意逗她樂似的,試了試胳膊,緊接着重重垂下去。
於梅就真的笑了。
邊笑邊在李星火身上打了幾巴掌。
然後蹲下身去,要給她把襪子先脫了。
誰承想那腳後跟附近,襪子沾了血又幹涸,粘在那塊磨爛的皮肉上,不好下來。
於梅就熟練的沿着一週往下,拿酒精和淨布給她慢慢的擦拭傷口。
血跡擦拭的差不多了,襪子也下來了,於梅就扔到了冷水盆裡。
又扳起這腳,左看右看的,哼了一聲,說:“今天又去了幾家呀?腳磨出水泡來不算完,又磨了這麼多血?”
李星火屁股挨着板凳,半倚靠在牆上,還維持着剛擦酒精的姿勢,直着腳。
“別提了,去了五家,都沒有改主意!”
李星火說起來這個可就來勁了,草草含了一口水嚥下去,算是潤完乾渴了一天的嘴脣和嗓子眼。
她就拾起話來,說:“去了五家,家長都忙着去地裡,要不然是上山挖點筍什麼的。沒人理我。”
“我就說了很多,人家就跟灌風似的,左邊進右邊出。”
“我就說着說着,就聊到了學費,我就說,我可以出。然後又想起了報紙上說郭沫若先生的獎學金。”
“我就給家長說,咱學校對學習好的孩子有獎勵。有了獎勵不愁交不了學費。”
於梅聽了,嘖嘖稱奇,不知是罵是誇的來了一句:“你真行!”
“人家肯定把你當二傻子是吧!”於梅補說
李星火越說越喪了氣,煩躁的揉了揉頭,說:“你說他們到底怎麼了!學費可以解決都不讓孩子上?”
於梅無可奈何又給她加了一杯水,加好後就問她。
“你喜歡喝咖啡嗎?”
李星火搖了搖頭說:“還行,不常喝。”
“那我現在問你,有一家咖啡店,一杯的價格可以讓你吃兩天的飯。你喝嗎?”
李星火雖然不明白這個例子,但還是認真的回答,不會。
於梅就繼續說:“那我再問你,假如這家咖啡店每天都免費提供咖啡,但需要你每次都自己支付一點點的座位錢,你去嗎?”
“那錢可以省下來做別的事,我不去的。”
於梅就說:“好,那我再問你,有一天咖啡店連座位也不需要付錢了,但需要你自己走四十多分鐘去喝,你會去嗎?”
李星火嘴微張說道:“來回就一個多小時了。免費我也不去,這些時間還可以做別的事。”
於梅點了點頭。
“你明白沒?”於梅問她
“對村民來說,學校就是咖啡店。上學就是來喝咖啡。”
“咖啡喝不飽肚子,也不能禦寒。”
“所以就算是免費的,他們也會覺得有這種時間精力,不如讓孩子去做更實際的東西。”
“種地,打工,這都是可以在短時間內填滿溫飽的東西。”
“況且,人性貪婪。就算有一天這個咖啡店既免費又離得近,難道你就認爲他們不想要更多了嗎?”
於梅洋洋灑灑的說完,自己也愣了片刻。
她平時可不是一個多麼熱情的人,自己都驚訝於自己的這番苦心。
緊接着她又想起馮校長找李星火的事,但看李星火的腳,還是讓她歇一歇吧。
“行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我去替你找一趟馮校長。他今天可來找你好幾次了。”於梅說。
李星火叫住她,就問:“校長找我有啥事嗎?”
“這我不知道,但看他的樣子,估計不是啥好事。”於梅說。
李星火思慮片刻,就想是不是教育局的回信來了。
自己跳着起身,給腳虛虛另套了一雙布鞋。
“還是我去吧,興許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呢。”
於梅聞言就叮囑了她幾句,李星火也沒給於梅細說,想等有了準確消息時再說。
蹦着跳着跨出這個門,又蹦着跳着跨進那個門。
馮校長聽到敲門聲,頭也沒擡,筆沒停,下意識說了進,隨後就聽到李星火橐橐的進門聲。
先看到李星火架子還沒板在臉上,再向下看她腳,虛虛託着一雙布鞋。
“這是咋了?”
沒吊着臉子,倒是先關心上了,但馬上就想到了這腳傷從哪來的。
臉幾經周折,吊了下去。
“又去退學學生家裡家訪了?”
馮校長臉型容長,小時候就被同學笑話是馬臉,老氣。
參加工作後也被人揹地裡說過幾次臉長的事。
所以漸漸地有意識的改正這個習慣。
他來這學校,吊着臉的次數,屈指可數。
他這臉一擺,李星火就知道,大約是教育局沒戲了。
但也好奇,自己也就是寫了一封建議信,不成就不成,總不至於發脾氣吧?
李星火正想着,那邊馮校長就從自己的筆記本里取出一張紙。
“小李老師!我先不說,你自己看看吧!”
李星火用手指展開來。
題目,幾個醒目的鋼筆字寫着:就陳門中學申請獎學金一事回覆。
下面正文冗長,都是一些:“關於教育體制改革有關規定”“加強鄉村中小學建設”。
李星火飛速越過,直看結果。
只一眼,便有些失望的扣在木桌上。
李星火頓時沒了熱情,幾經沉默後,訥訥道:“對不起。校長。”
馮校長看到了效果,本也沒有打算多說什麼,但終還是嘆了口氣。
收回那張紙。
“你也看到了,上頭就是這麼個決定。”
“要我們儘量克服困難,做出最大的讓步是,這些退學情況不計入工作考覈。”
校長就問她:“你以爲教育局不知道地方基層,尤其是咱們這幾個村子的情況?”
“窮的地方又不止咱們這,各個鄉鎮都有嘞。”
“他們清楚的很嘞。可那有啥辦法麼,教育局又弄不來錢!”
“脫貧是政府的事麼,可你看到了,就是脫貧也得要時間要過程呀!”
“你今天提意見說要學習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的“郭沫若獎學金”。那也得再有一個郭沫若捐助十五萬才行啊!”
“就咱們這種情況,別說獎學金了,貧困補助能按時發放就不錯了。”
“還有咱這屋子咱這瓦,你知不知道,連續好幾年了都是學校的老師捐錢自己簡單維護的。”
“房子太老了,不修就更用不了了。”
馮校長說着說着,竟然有百種滋味齊涌上心頭。
就端着這回信,冷笑說:“你給他們寫了信,他們還覺得你是變相要錢嘞。”
“你寫的是治病良藥,他們還覺得回信麻煩。”
兩人都沉默了,竟齊齊坐在板凳上不發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