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陽光透過稠密的葉子灑下來，成了地上星星點點的光斑。而其中一束調皮極了，它不去隨波逐流的照射大樹而是悄無聲息的掉了個頭，從玻璃窗鑽進來，來到了李星火的一側臉頰上。
“咱們是祖國的園丁，有着教撫祖國花骨朵兒的責任，要時刻以黨的號召爲核心，堅持爲國家培養各方面人才。”
“我在今年呈報上來的成績彙總中，看到咱們教師隊伍中有幾位年輕老師，很了不得嘛。在困難重重的鄉村學校也能夠不遺餘力的實現自我價值，使學生受益。”
“下面我念到名字的老師，請挨個做發言。第一位，陳門中學的李星火老師。”
李星火有片刻的呆愣，但隨即就反應過來，整理好情緒，她緩緩開口。
“大家好。我是陳門中學的李星火，下面就由我分享一些在實施具體工作中所遇到的問題，以及解決辦法。”
李星火說完停頓了很久，老師們都紛紛側目去看她。
李星火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是說學校只有一塊表，三五個老師還有兼任各科替補老師和伙房做飯阿姨。是說學生們沒錢讀書，讀着讀着就沒了蹤影，還是說村民愚昧無知對上學毫不在意。
還是要分享自己就在剛剛親眼看到了15歲就要結婚的學生？
就在半小時前，自己還在學生婚禮的飯店裡，家長還要請自己喝一碗喜酒來感謝自己。
這些日子的樁樁件件都在李星火的腦海裡縈繞，那裡是一塊腐肉膿包，一動就疼。
李星火不能說這些，說了這些，馮校長會讓人蒐羅更多的土雞蛋或者別的什麼特產送上去。
但她又實在詞窮。
她想說：在諸位領導的治理和幫扶下，我校學生整體成績進步巨大，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就能爲祖國和人民運輸一批批人才。
可嘴上帶了一把枷鎖，她說不出來。
忽然，那道俏皮的日光撫摸李星火臉頰時，她想起《熱風》那一段。
魯迅先生這樣寫：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李星火心頭一熱，那裡頭竟然如同岩漿一般沸騰起來，只見她定了定心神，站了起來。
“不好意思，我剛纔想到了魯迅先生寫過的雜文，一時百感交集，頗有體會。”
“陳門中學有着同所有基層學校一樣的艱苦困境，鄉村都像一口井，井底有淤泥、枯枝。甚至有死老鼠，它們是陳年舊事、是吃人的觀念、是惡臭的情感。可井上的水，一片清澈。”
“冬天了井口處是一層又一層一指厚的堅冰，這堅冰有些是人禍，有些是天災。”
“鄉村學校間的不同，無非是堅冰的厚與薄。是一尺厚還是兩尺厚的情況。”
“不瞞各位老師說，我剛纔滿腹的標語性質的發言忽然就被魯迅先生的一股《熱風》給衝散了。現在內心深處只剩下一些入鄉心得。”
李星火的一番比喻雖然尖銳犀利，但的確深入一些下鄉工作了幾十年的老教師心裡，她們再也清楚不過這鄉村是一口怎樣的井了。
說到了大家的心坎上，仔細去聽得人就更多了，就連在上座的科長都不禁傾耳去聽。
縱然領導們的本質是喜歡聽歌功頌德的話，不過一旦個個都是讚揚的話，他們也未免會疲勞。
偶爾的些許真話，就當做是開胃小菜，下下酒而已。
會議室裡針落可聞，只有李星火不緩不急的聲音一圈一圈的盪漾開來。
既不是言之鑿鑿的指責，也不是一味奉承的蜜語。
李星火說的是肺腑之言。
“就在剛剛，我遇到了我的學生。”李星火自嘲似的笑了笑。
“我是在一家飯店，在一場婚席上看到了她。”
衆老師忍不住擡頭去注視李星火。
“她今年十五歲，就在大山縣西部地區突發五日暴雨之後，又緊接着掀起的一場退學風暴中，她也退了學……”
李星火不是作家，她不懂得渲染這其中最令人痛惜和頭皮發麻的情節，她只是平鋪直敘的簡明扼要的敘述了一件事，一個人的未來。
但僅僅是這樣慘淡的白描，也足夠讓在座爲人師表的衆位老師汗顏了。
科長之下的一位男老師忽然說道：“李老師遇到的工作問題，我們下來再解決，那感謝李老師的入鄉心得，辛苦了。”
所有人默不作聲，都是察言觀色的活着的人精，此刻都裝聾作啞，更有好事者會去光明正大的看，當事人李星火的窘境。
李星火會意一笑，道：“好的，我明白，回頭問題我再進行材料遞交。不過我說的話太囉嗦，一直沒有說到中心，還得耽誤大家幾分鐘，耐心聽一聽。”
那男人明顯還有異議，剛想再次打斷，就看科長食指放脣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他立時不再多說什麼了。
其實李星火的重點很簡單。她剛剛描述的陳雨敏的問題，也不是賣慘。她認爲，這種情況絕對不是孤例，也有更多學校同陳門中學有一樣的情況。
上不起學、上不了學的孩子比比皆是。
那既然如此，她這隻螢火便來做一道命運之光。
她只是想號召同她有一樣目標的老師，做一隻螢火，若沒有炬火，就成爲唯一的光。
“我認爲當下村民生活負擔重，大多數家庭是負擔不了學費的，即使能負擔的起嗎，家長也會因爲各種思想毒瘤的村在而輕易放棄。”
“所以我未來的計劃不僅僅是學生不餓肚子的情況下上起學，還要肅清思想毒瘤，要讓學生和家長意識到上學的重要性。”
“我還覺得當務之急是儘快的處理免除學費的事……”
滿腔的熱意忽然被打斷。
衆人去看，竟然是科長帶頭表揚了起來，大家面面相覷，都知道這是科長在叫停。
“李老師！李老師說的很好嘛，她說的正是馬克思列寧主義闡述的最終的社會形態的樣子嘛，只要堅定不移的跟黨走，這都是早晚的事！”
“李老師的這一番話，讓我對咱們的隊伍繼續走下去，開拓更好的局面有了更大的信心。李老師雖然年輕，可目光長遠，心繫學生，是我們教書育人的榜樣啊!”
“大家爲李老師這段精彩的發言鼓掌！”
科長平易近人的幾句褒揚讓李星火齒寒，經過這麼多事，她懂得去看這些彎彎道道，只不過依舊有着自我約束，不肯附和罷了。
李星火也笑了笑，接受了表揚，隨後只能坐下。
所有人都彷彿沒有感受到這暗潮洶涌似的。
掌聲猶如地動山搖，看得出鼓掌之人的齊心協力。
這一切，李星火靜靜地置身事外，看在眼裡。
這一切雖冷，到底沒有澆滅她心中的熱火。
如果學校不能實行免學費教育，那她就自己來免！
她自有她的堅定！
這會議結束，原來一向先行離去的科長卻站住了腳，其他人還以爲他是有事要說，也紛紛停住要走的動作。
誰知科長笑了笑，傾身去送左邊資歷最老、年紀最大的教師出了門。
大家也都紛紛跟上。
科長親自送到了會議室門口，那老教師喜笑顏開的走了，旁邊一衆教師也挨個同科長打完了招呼，倒是不緊不慢的走着。一時間，着門口竟然有些擁堵。
石科長推了推鼻樑上的藍邊眼鏡，心知這些人是有意放慢腳步企圖同自己寒暄兩聲。
但以他的職位，實在沒必要跟她們裝樣子似的聊幾句。
他之所以留下，只不過是爲了等人罷了，看見要等的人並未出現在人羣中，石科長又一扭身，進去了。
這一進，卻是讓裡頭收拾本子想等待人羣散了再走的李星火頓了頓身子。
她不明白這科長去而復返的意思，難道是忘拿了什麼東西？
不過看他身旁那人，是剛纔第一次打斷自己說話的男老師，想必是他的下屬。
既然有下屬在旁，又何必親自進來取？
李星火一時摸不着頭腦，但從剛剛會議上的情況來看，這人對她沒有太多好感，還是保持沉默的好。
李星火示意的點了點頭，一聲招呼後，便拘謹的拿上了布包，準備走。
石科長笑容可掬的走上前來。
“李老師剛剛的發言很精彩嘛！”
李星火不管這是真情還是假意，都全盤接收了，只當這是真心的讚賞。
石科長看對面的女老師，神情坦然而寡淡，也知道自己不該再說太多。
於是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省級政府統一製作發牌的紅色名片，遞給她。
“我叫石源清，你可以把我當領導，也可以呢認爲這是一次我瞭解教師隊伍中年輕教師的認識。”
李星火面色促狹的淡笑，接過了名片。
“好的。”她回答。
石科長也笑了笑，隨後就因爲事務繁忙大步走了。
名片被李星火放在了布包裡。
她又匆匆下樓去，在一樓正大廳那裡看了眼時間。
確認離自己赴約的時刻只剩十來分鐘了，就又馬不停蹄的趕出去。很快到了一家榮意園餐館。
聽林雷說，這裡是吃點菜的地方。
李星火與他分開前約好了來這裡吃一頓便飯的。
這林雷從上次去魏玉春家裡起，又到今天不知道幫了自己多少忙。
李星火早就想要請吃一頓飯了，這回剛巧有個機會。
“您好，我點一下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