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秋雨連綿。
這已經不知道是程雨聲第幾次坐在自家的門檻上看秋雨了,在最開始回到洛陽城的那些時日裡,這位程家少爺因爲喜歡某位女子,而不得對方喜歡,要發呆的時候都會拿着一串糖葫蘆到某個小姑娘家,在她家的門檻上坐着,兩個人,吃着糖葫蘆。
小姑娘李小雪不會想着什麼大事,倒是他程雨聲則是會爲自己喜歡的那個姑娘惆悵失神。
現在已經過去了好些年,他雖然一直都還想着那個姑娘,時不時還會去那座宅院看看當年她種下的那顆桃花樹,但實際上並未那麼深陷其中。
況且他這位抱刀郎,閒下來的時間真的不多。
自從自家師伯,那位不管放在哪兒都說得上一個高手的老人來到洛陽城之後,程雨聲的日子便沒有一天好過,陳酒對他的摧殘,可算是極其變態。
但得到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現如今程雨聲雖然還是一位青絲境,但體魄一點不比太清境的修士差,甚至還能和朝暮境的修士一較高下。
只是這種體魄只是相對於三教修士而言,要是遇上妖族修士,只怕也沒有任何優勢,面對劍士的鋒利劍氣,也不見得能討得了好來。
但不管如何,陳酒這一番打熬程雨聲的體魄,本來便不是錯事。
今日難得空閒,老人說是城外風景不錯,獨自出城,讓程雨聲有了整整一日的空閒時光,之前趁着還未有雨,程雨聲去那處宅院看了一眼桃花樹,然後在城裡轉了半圈,去那處偏僻小院看了王偃青,最後百無聊賴的回到府裡,坐在了大門門檻。
像是一座石像,看着遠方卻是雙目無神。
不遠處,杵着柺棍的程老太爺斥退了下人,顫顫巍巍的來到大門處,悄無聲息的坐在程雨聲旁,等了片刻,輕聲道:“混小子。”
程雨聲木然轉頭,看到是老太爺,下意識想躲,卻被老太爺枯瘦的手臂壓住肩膀。
程雨聲說起來天不怕地不怕,其實對於這個老人,還是有些來自心底的畏懼,“老太爺。”
程雨聲喊了一句,便再無下文。
程老太爺看着雨幕,神情古怪,片刻之後似乎有些緬懷道:“混小子,喜歡的姑娘,哪怕再喜歡,等不到了,便不要再等了,等一百年又如何,最後還是等不到。”
程雨聲想了想,“老太爺也有過這種經歷?”
程老太爺滿是皺紋的臉舒展開來,彷彿有些奇異的色彩,“混小子,你覺得這天底下就你一個人年輕過?”
程雨聲嘻嘻笑道:“老太爺給講講?”
程老太爺用柺杖敲了敲門檻前的青磚,皺眉道:“都這般年紀了,提起當年那些破事有意思?”
程雨聲忍着笑,“破事?”
對於自己的這位老太爺,其實早在幼時,程雨聲便有些害怕,實在是因爲老太爺身子還算是硬朗的時候,性子實在是太過古板,從未對晚輩有半分噓寒問暖,見到晚輩,也是板着一張臉。
不止是程雨聲,程家許多子弟對於這位老太爺都是畏懼居多,即便是這幾年老太爺的身子不如當年,但威嚴不減,程雨聲回到洛陽城這幾年,除去時不時的問好之外,其實還真沒和老太爺有過交心言語。
像是今天這種坐在一起,說這麼多句話,也是第一次。
程老太爺問道:“宮裡那位有意替你找一位皇族女子,你怎麼想?”
即便是那位貴妃也是姓程,但既然入宮,以後稱呼便都要小心慎重許多,因爲即便是那位貴妃還有心爲程家謀利,實際上已是別家婦。
宮門外的家族越鼎盛,宮門裡的女子便活得越舒心罷了。
實際上這纔是老太爺今日和程雨聲交談的真正目的。
程雨聲苦笑道:“老太爺,先不說合不合適,喜不喜歡,老太爺知道我現在是山上修士,以後指不定能活多久,要是一兩百年之後還是這幅模樣,那位垂垂老矣,真能受得了?”
程老太爺喟然嘆道:“咱們這種家世,你以爲娶妻便真是娶妻?”
程雨聲想了想,“要是那女子能忍受每日獨守空房,空有一個名分,我沒有什麼意見。”
早在當年接過那柄洛水之後,程雨聲便懂了很多東西。
肩上扛着的東西,身前要面對的東西。
最無憂無慮的日子,其實還是當年離開洛陽城跟着師父到處闖蕩的日子。
原本以爲自己答應下來之後,這門親事便算是板上釘釘了,誰知道老太爺忽然惱怒道:“就這樣誤了那女子一生,算個什麼事?”
程雨聲第一次有些認真的打量着自家老太爺。
程老太爺動了動嘴脣,認真說道:“混小子,喜歡一個姑娘,有的人能去爭取,也有可能,見到了可能,便要越發努力,但世上很多事不是那麼簡單,比如你喜歡的那個姑娘,竟然是……沉斜山的道種,是那位觀主的親傳弟子,是有望成爲聖人的山上修士,你還是不要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程雨聲聽着前半句話還覺得有些道理,可等自家老太爺說起來後面半句話,便忽然扯了扯嘴角。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是個什麼說法?
程雨聲越來越覺得自家老太爺是個有故事的男人。
程雨聲問道:“那宮裡老太爺怎麼回覆?”
程老太爺皺眉道:“要怎麼回覆,那位還得叫老子一聲爹!”
程雨聲哈哈大笑,對着老太爺豎起來大拇指。
老太爺這個性子,還真是灑脫。
程老太爺正色道:“混小子你那師伯是個什麼境界,比摘星樓裡的昌谷先生還要高?”
摘星樓的事情,在過往數十年近百年裡都是一件絕密的事情,可洛陽城近些年發生的事情卻是已經漸漸讓更多人知道了裡面的事情。
李昌谷在摘星樓的事情,已經不是什麼秘密。
程雨聲砸了咂嘴,想了想要不要如實告訴老太爺。
沉默了片刻,這才說道:“我要是說那位師伯比雲端只差一線,老太爺你信不信?”
老太爺一柺杖打在程雨聲屁股上,力道不大,只是罵道:“滾你的蛋!”
程雨聲哈哈大笑,第一次覺得老太爺有這般可愛。
程老太爺罵罵咧咧的站起身,杵着柺杖往內院走去,就留下程雨聲一個人。
程雨聲這會兒要是轉頭去看老太爺的那張老臉,指定能看到那些滄桑笑意。
程老太爺這種在洛陽城這個大染缸裡摸爬滾打這麼多年的人,還能判斷不出自家的子弟哪句話是真話,哪句話是假話?
老太爺要真是這樣糊塗的一個老傢伙,程家不會有現在的高位咯。
……
……
雨勢不小,程雨聲便一個人坐在門檻上看着那場連綿秋雨,兩個時辰之後,覺得有些乏了,這才找了一把油紙傘撐着出門,想着再去看一眼那處宅院的桃花樹。
說到底,都還是忘不了那個姑娘。
走過行人稀少的街道,再度臨近那座宅院,程雨聲小心翼翼的推開門,然後收傘站在屋檐下,看着那顆被風吹雨打的桃花樹,想着過不了多久,這顆桃花樹又要重新開出鮮豔的桃花,而自己想要見到的那個姑娘註定是再也見不到。
想到這裡,程雨聲就唉聲嘆氣,但是片刻之後便又自嘲道:“矯情。”
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洛水刀柄,程雨聲撐開傘就要離開,可忽然之間,只感覺到一股凌厲劍氣襲來。
容不得半點猶豫,程雨聲瞬間洛水出鞘,在極爲短暫的時間裡便有一刀揮出,今時今日的程雨聲,在被自己的師伯打熬這麼幾年之後,早已經不是當初的他,無論體魄還是臨戰意識,都有了長足的進步。
刀光與那道劍光相交,只是片刻,便將那劍光破開,只是破開之後,程雨聲擡眼望去,笑了笑,便收了刀。
怪不得不見半點殺機。
那邊那個不得不花兩劍才消磨了這一刀的少女將那柄劍身雪白的長劍收劍入鞘,然後重新懸於腰間,咬牙切齒的說道:“程哥哥,你這見外了啊!”
好幾年前,這個少女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是用這句話來騙他程雨聲的糖葫蘆吃的。
這個丫頭啊。
李小雪不知道從哪兒拿出兩串糖葫蘆,扔出一串給程雨聲,然後便一屁股坐到了院門處的門檻上,也不嫌上面的沾了雨水。
程雨聲接過糖葫蘆,走過幾步坐在李小雪身旁。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邊,還連糖葫蘆都買好了。”
李小雪咬着一顆山楂,笑眯眯說道:“某些人,一有空就往這邊跑,我家先生說你那位師伯出城了,我就知道你要往這邊走。”
程雨聲咬下一顆山楂,嚼着吞下肚,有些意外,“昌谷先生境界現如今這般高了?”
李小雪搖搖頭,“不知道,先生只說挑個好時節便可以下樓了。”
程雨聲吃着糖葫蘆,感嘆道:“昌谷先生還真是不世之材。”
李小雪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兩個人一大一小坐在門檻上,時不時說些閒話,但從未涉及半點修行上的東西。
頓了很久,李小雪忽然說道:“也不知道我哥怎麼樣了。”
這兩年家裡已經把當年的那些事情都告訴給了她,緣由什麼的,李小雪早就清楚了,至於李扶搖爲她做的那些事情,她也知道了不少。
對於自己的長兄,李小雪沒有半點埋怨,反倒是覺得理所應當。
設身處地來想想,或許自己還做不到自己長兄那般灑脫。
她現在甚至都想去白魚鎮一趟,看看自己的那位長兄當年生活的環境,只是先生說,自己的境界不夠,還沒有到自己一個人遊歷的時候,讓她好好練劍,早日追上自己的兄長。
李小雪咧着嘴,練劍這件事,是真的很苦啊。
程雨聲看着雨幕,悠悠笑道:“指不定你哥他現在也是和我一般,在受苦呢。”
李小雪咬着山楂,面色如常,只是一身劍氣漸漸生起。
程雨聲垂頭喪氣,“你們兩兄妹都不是什麼好惹的主。”
李小雪眯着眼,笑意不減。
她倒是希望,自己的那位兄長,不管是心儀誰家女子,都該大大方方的走到對面告訴她自己的心意,要是不成,便不要拖泥帶水,直接斬斷情絲就好了。
這種想法他也就是沒有付諸於口,要是說出來,程雨聲一定會嗤笑着回話,“你當感情是糖葫蘆,想吃就能吃,說不吃了就能忍得住?”
只是感情這種東西,局內人清楚但無法自控,局外人更是連看都看不清楚!
——
那位腰懸短刀的老人今日走出洛陽城,並非真是簡單的外出觀景,而是因爲有客至洛陽。
天底下的修士何其多,不是每個人都值得讓已經是登樓境的老人上心。
可那一位,老人非要去見見。
原因有二。
第一點,是因爲來的那個修士,被說成雲端之下,人間最強。
第二點,他有個不錯的徒弟。
喜好喝酒的老人這一輩子都沒有收過徒弟,但有一個師侄。
恰好自己的那個師侄,又喜歡那人的徒弟。
又恰好人人都覺得他配不上那個女子。
道種天資卓絕,身後有道門之首沉斜山,還有那位雲端之下的第一人作爲師父便是天之驕子,人人都配不上?
老人很想告訴那位觀主,自己的師侄不差的。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要告訴觀主,自己的刀不差。
天底下把拳頭當作道理講的,樑溪最多。
而在那麼一羣人當中,道理講的最好的,最不講道理的,也就是那個觀主了。
老人喝了幾口酒,看着遠處,輕聲笑道:“什麼都好斬,唯獨這情絲最最難。”
話音落下,於是他便拔刀出鞘,磅礴刀氣瞬間便掠過數千裡。
要是有人俯視而觀,便會覺得似乎人間有一條黃龍奔騰。
威勢極大。
相比較起來三教修士,其實野修對敵,更爲簡單直接。
而在數千裡外的盡頭,有一輪明月生出。
一條五彩長河,緩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