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家的孩子

路安想拉起她。阿京扭着身子撒嬌:“別動,我累。”

“乖,我們去擦擦再睡。”路安哄她。

“不去。”

“乖,擦乾淨換了衣服睡。”路安扶她起來。

阿京醉眼惺忪地望着他,伸手在他臉上摸來摸去:“媽媽?你不是媽媽?”垂下手來,突然就開始哭:“ 媽媽,你爲什麼恨我?你爲什麼要趕我走?你別不要我好不好?”

路安扶着她往浴室走。阿京把整個身子都伏在路安身上,賴着不動:“媽媽,你說話!媽媽?”

路安低着頭來看着她。眼睛紅腫得像個燈籠。眼裡全是迷惘和悲傷。

他咬咬牙,把阿京打橫抱起來。柔軟的身子冰涼一片,很輕。最近,更瘦了。她怎麼了?又受了什麼傷害 和打擊?

阿京昏昏沉沉地摟住了路安。他很溫暖,身子很結實。她往溫熱的懷裡賴得更緊一些,離那份溫熱更近一 些,迷糊中開始神志錯亂:“爸爸?爸爸?”

路安底下頭來,貼貼阿京的臉。還是冰涼。鬼知道她在雨地裡凍了多久?翠湖城天氣一年四季溫暖如春, 卻下不得雨,無論夏秋,一下雨天氣就變得寒涼。故有“一雨成冬”的說法。

所以,這地方人穿衣服很怪,大太陽天的出去,穿件吊帶。但包裡總要裝件外衣。否則,下了雨,便要凍 得打哆嗦了。

做什麼呢?想着法兒糟蹋作賤自己。再折騰也不能拿身體折騰,哪怕是金剛不壞之身,也受不得這樣兒折 磨吧?這樣不懂得愛惜自己。路安暗暗地嘆氣。

浴池裡很快又半池子水。路安看看懷裡縮成一團的阿京,試試水溫,想一想,直接連衣帶人往浴池裡一放 。水暖洋洋的。阿京被放進去,睜開眼睛四下裡望了一望,卻沒清醒過來。恍惚覺得自己是在暖和的被子裡 。眼前迷濛一片。舒服地哼了一聲,想要翻個身。

路安一隻手摟着纖纖一把的細腰,彎着 身子扶着她。看阿京要翻身朝裡,急忙用手扶住,半池的水,醉 成半昏迷的人,哪裡敢放手,只怕一放手,阿京便要沉溺進這片溫暖窒息着飛到天堂去了!

這樣子老彎着腰也累人,路安不舒服,阿京更不舒服。扭着身子,總有什麼緊緊箍在腰上。扭了幾扭,有 些不耐煩,嘟囔着伸手去掰。

“阿京?”

路安試着叫喚。

阿京在溫暖中恢復了些神智。迷濛間聽到聲音,睜開來看了一看,水汽迷漫中看見路安湊得很緊的一張帥 臉和藍幽幽的一雙眼睛。

便呵呵地笑起來。手鬆開了,指着他的鼻子:“安子?你怎麼在這兒呢?你在做什麼呢?”

“起來,洗個澡再睡,牀上更暖和。”

“我不是在牀上嗎?好暖和。”阿京囈語一般。

路安吧她扶着坐起來,轉身想找點什麼來墊在阿京的身後,把背和頭墊高點兒。

阿京卻伸出溼漉漉的手一把抓住了他,帶着一些驚恐和哭腔:“別走,安子,別走。陪我說說話。”

“我不走。”

路安倍她死死扯到袖子,熱氣升騰中索性在浴池邊蹲下來,水放了一滿池子了。便將阿京摟着半坐起來, 趴在了浴池邊上。這樣兒,熱人的水漫着,既不會着涼,也不會滑下去了。

阿京很享受這個姿勢,吧腳抵着浴池裡邊,讓自己更舒服一些,頭磕在兩個交疊的手臂上,兩個腫得泡乎乎的眼裡 ,不知道是霧氣還是眼淚,水光盈盈,癡癡地看着陸安。

路安伸手拿過一個小矮凳來坐着,與阿京面對面,望了她半天,輕聲道:“好些沒?”

阿京不說話,一會兒呵呵笑起來:“安子。”

“嗯。”

“你主持的節目好棒。”

“嗯。”

“每回我聽了,就覺得,這世界,還是有意思的。”

“嗯?”

“安子,你說我怎麼就老不死呢?”

“你胡說什麼?”路安瞪着阿京。伸手理她溼答答的頭髮。他現在弄不清,她到底是醉着,還是醒着?”

“天下有那麼多短命的,有生病的,有中毒的,有被車撞死的,有掉下懸崖的,怎麼我就好好的,沒有能 那麼痛痛快快死掉呢? ”

阿京輕聲說着,眼淚小溪一般往下流。卻並不哭出聲來,只是一下一下抽泣,似乎要吧心都抽出來:“老 天一定嫌折磨我不夠。所以要我多受罪。還沒受完。再受一些,受完了,就可以收我了。”

“阿京!”

路安摟住阿京,輕輕拍她。“別這麼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難。過去了,便要放下來。別把它放得無限 大。那樣做,只會讓自己更痛苦。”

“我怎麼放下?我怎麼能放下?”阿京擡起眼來,滿臉的淚:“安子,你從來沒經歷過,你不知道那樣的 感受。你不瞭解。如果可以放下,我何必活的這麼辛苦?”

“那麼把它說出來,告訴我。把你的辛苦分一半給我。我幫你擔着。相信我嗎?阿京?”路安握着阿京的 手。

阿京默默看着他。半響沒有說話。路安握着她的手,靜靜地看她,眼神安然,如清澈的泉眼。寧靜幽深, 不起波瀾。

阿京輕輕嘆了一口氣。眼神幽幽地望向前方,似乎穿透時空,又回到八年前:“我那時候好害怕。去學校 的時候,爸爸還親着我的額頭送我出門,叮囑我過馬路小心。可是怎麼再回來,就滿身是血地倒在地上?那 麼多的血。爸爸一定很痛很痛啊。我想起來就覺得心都縮起來了。閉上眼睛,滿世界都是血,全身紅的,哪 裡都是紅的,帶着腥味,鋪天蓋地,把人裹在裡面,讓人沒有辦理呼吸,沒有辦法逃開。卻又死不了,就那 樣活活困在裡面。”

阿京抖了一下。路安扶住她:“都過去了,阿京,都過去了。把衣服換了,睡到牀上去,再來說給我聽, 好不好?在這池子裡泡久了,皮都要皺起來了。”

“我……”阿京望了一池子的水,悽然笑起來:“不過是泡皺點兒,算不得什麼。”

她轉回頭來,一下抓住路安的手:“安子!趁着我現在想說,讓我說給你聽!我害怕,一離開這裡,我便 又什麼都不想講了!我便又縮回我的蝸牛殼裡去了!”

“你說。”路安重新坐下來,吧外衣脫了丟在一邊。浴室裡因了不斷放出的熱水,小小的空間水氣瀰漫, 變得熱哄哄的。

“媽媽就做在旁邊,呆呆的,眼睛裡什麼都沒有,好像靈魂都和爸爸一起走了。我拉她扯她,又哭又叫, 她什麼話都不說。可是,當她坐在牀邊看着我的時候,她忽然那樣恨我!好像我突然就不是她女兒了!眼神 那樣冷,簡直把我的心都凍起來!她那麼恨我,狠狠地地冷冷地帶着怨恨看着我,像盯着仇人一樣看着我,好 像,好像……。”

阿京猛然一震,忽然一下從水裡站起來,溼淋淋如一個水鬼,本來因熱氣薰得通紅的臉猛然變得煞白,手 絞在一起,身子也抖起來:“好像爸爸是我殺死的一樣!”

路安站起來,靜靜地望着她。阿京的眼睛忽然睜得很大,變得很亮,彷彿突然從迷霧中衝出來:“一定是 這樣,爸爸的死,一定和我有關!所以,媽媽恨我!媽媽才那麼恨我!”

阿京從浴池裡跳出來,滿地的轉着找鞋子,衝到牆角去拿浴巾,拿到手裡,扭成一團,卻又丟在地上,轉 過頭來拿洗手檯上的漱口杯,舉起來又放下,拿起一隻牙刷,緊緊握在手裡,把手都捏得發白。忽然又丟下 ,猛然間伸手狠狠一掃,一把臺子的洗手液洗面奶化妝品全部掃到地上,頓時乒乒乓乓一陣亂響,才靠着牆 慢慢滑下,蹲在牆角嚶嚶地哭起來。

路安走過去,伸出手來環住她。

阿京吧頭埋在他懷裡,全身溼答答地依着他,眼裡有淚,嘴上說不出是笑還是哭:“這麼多年了,我好害 怕。我從來不敢去想,也從來不願意去回憶。我一直不明白,媽媽爲什麼恨我?爲什麼那麼恨我?你不知道 我多痛苦。這些年,我就像生活在地獄裡一樣,時時被媽媽的恨煎熬着。我恨不得隨時就死了,從此就輕鬆 痛快了。如果不是爸爸曾經說過,宋家的人,無論怎麼苦,都不會尋死,我早就自殺過幾千次幾萬次了。我 就像一句行屍走肉一樣活着。不甘心,卻又不知道出路在哪裡。我愛媽媽,可是連正面看她一眼都不能。我 一直不知道,不知道媽媽爲什麼要恨我。現在纔想明白。我一直到今天才想明白!”

路安沒有說話,他站起來,緊緊吧這羸弱的身子摟着。阿京在她胸前哭泣,埋着頭喃喃說了很多。她輕輕 將額頭抵在溼漉的頭髮上,輕輕地拍着他的背,猶如安慰一個失散後彷徨悽迷剛找到家的孩子。

從第一次見 到她,她就感覺到那掩在背後不爲人知的沉甸甸的悲傷。他感覺到她很痛,感覺到她被傷得很深。從那一刻 開始,他就想擁她入懷,解她煩愁,爲她分憂。只不過是看一眼,心裡便明白:如果有一棟房子,有一盞溫 馨的燈,有一張溫暖 牀,他希望,那所房子裡,那盞燈下,那張牀上,有她。

這算是一見鍾情吧?算一瞥定終身罷?他是路安。溫和穩重瞭然於胸的路安。所以,他知道,一個人在森 林裡安靜地走了那麼多年的路,終於要在叢叢葉隙中灑下的陽光裡,見到同伴了。

她的痛,他來幫她分擔,她的結,他來助她打開。

外間的門砰地響了一聲。小晴下班回來了。見到浴室門開着,聽到嘩嘩地水響,探頭進來。路安吧阿京一 把抱起放到浴池子裡,站了這麼久,全身上下又涼了。

阿京擦了眼淚,安靜地趴在池子邊上。

路安回頭,正對小晴睜得牛鈴大的雙眼,笑笑:“小晴,去找衣服來,幫阿京換上吧。她喝多了。”

小晴連忙跑去房間找了一套睡衣。阿京卻清醒了,叫小晴出去,自己隨便沖沖,換了衣服出來,在沙發上 默默坐着。

小晴也不敢多問,但路安在,她便放心了,急忙道廚房去做飯。

路安找了吹風出來,在沙發後面站着,把阿京的頭髮吹得半乾,說道:“好好睡一覺吧,折騰一下午了。 ”阿京點點頭,搖搖晃晃,如虛脫一般站起來。路安扶了她進去,把被子蓋好,用手輕輕扶過額頭,溫聲說 :“睡一覺。有什麼醒了再說。”阿京望着他,沒出一分鐘便開始眼皮兒打架。真的折騰得累了。

路安出來坐在沙發上,手裡拿着電視遙控,卻半天也沒打開電視。

小晴抽空從廚房跑出來,看了一眼,輕聲問:“睡啦?”路安點點頭。想了想說:“你弄完叫我,我熬點 稀飯給她。”小晴答應了,樂呵呵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