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惠在第三天的深夜安靜地走了。她痛苦迷失了很多年,然而走的時候很安詳。該說的都說了,該還的 也還了,雖然還得不多。她總算用殘缺的生命盡力了。
誰又敢說自己一輩子每件事都做對了呢?於她,活着和死去,都算心安了。
阿京在靈前哭得很傷心。一半是因爲媽媽的離世,另一半,卻因爲自己變得悽迷的身世。原來,媽媽不 是媽媽,那她的媽媽在哪裡?這麼多年,突然收到這樣一個訊息。她快哭暈過去。從哪裡去找起?怎麼去找 ?爸爸從來沒有提過啊。
任梧桐蒼老了很多。他一直固執地守候。守候一份長久的感情。終於得到了,又失去了。卻也心安了, 解放了。人生於他,已經很圓滿。該落幕的都落幕了。要離開的也離開了。
阿惠的骨灰和宋德南合葬了。路安在小鎮上買的房子,已經裝了他太多的回憶。但年紀大的人,實在是 有太多的過去可以慢慢在夕陽下回想。任梧桐收拾了東西,坐上女兒的車離開了。遠遠地離了這個小鎮。也 許從此都不再會回來。他最終,仍要和結髮的妻子共埋一穴。天地蒼茫,草長鶯飛,原來,生命的軌跡,會 因時間的作用而改變方向。
或者曾經深愛,卻並不是最後的終結。
或者原本只是認命,卻因爲多年的相處和習慣,牽了手,便不能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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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翠湖城,阿京消瘦了很多。爸爸的事情,仍是一個謎團。如今,又添了個媽媽的謎團。
阿惠的遺物裡,在細細的清點中,找到當年的一些照片的複印件。都屬於官方公面的資料,而且,誠如 她所說,她留下的宋德南的物品裡,沒有任何阿京生母靜子的痕跡。
單行道並不關注部下的私生活。對此不熟悉,檔案記錄裡,宋德南是單身,在本可大幹的年紀離開。屬 於激流勇退。沒有太多其它的記載。
當年的老戰友,並沒有幾個人。有一個已經遠走異國他鄉,杳無音訊,另兩個早已去世。做這一行的人 ,可能經濟收入豐厚,但都是用命拼來的。早早地折損了健康和精力。能安樂享老的,沒有幾個人。
似乎所有的線索都隨了阿惠的坦白和離去,如一本書,在風裡揭開一個角,然後,後面的頁碼又缺失了 。
任梧桐在離開一個多月後,又寄回來一份阿惠的銀行保險櫃的存取憑證。
打開長長的保險箱,裡面有一些算不得值錢的首飾和珠寶。想來是宋德南曾經送給她的。但保險箱裡有 東西引起了路安的注意。那是一個個日記本。
日記是阿惠寫的,記錄兇殺案發生以後的日子。充滿痛苦的加快和虛無的幻想。她每天在日記裡和宋德 南對話。既揹着欺騙和傷害阿京的罪惡感,又猶豫和徘徊,躊躇反覆。整篇整篇都是對宋德南的思念和矛盾 。
但路安在阿惠的一篇回憶裡,找到一句話,逃走的黑衣人裡,最後那一個,在宋德南身邊站了很久,他 的腿有些瘸。
這算是一條重要的新的線索。路安拍下這一頁,讓單行道的人員去做詳細調查。通常,做這些事的人, 不是白道,就是黑道,有一線清楚的特徵,便將範圍縮小很多。
葉正華羅列了當年四十多個有瘸腿特徵的人。在一個一個地追查中,事情漸漸有了眉目。
這四十多個人中,有一個人,外號叫羅圈腿。曾經在單行道當過差,卻因爲濫殺無辜,被革除出去。在 歷史檔案裡,他曾與宋德南共事過。宋德南救過他。因爲宋德南,他折了一條腿,而不是丟了腦袋。
羅圈腿離開單行道以後,加入了米字軍。但在宋德南出事那一年,他莫名失蹤了。
路安調用了大量的人力去搜尋羅圈腿的去向。漸漸從許多的事端中,引出一個人:卜神算。羅圈腿在宋 德南出事後殺了卜神算才銷聲匿跡。
卜神算是米字軍裡的一個三流腳色。據說有些特異的神功,能看透異相。測知兇吉。只不知他當日,有 沒有測出他自己的兇吉來?
羅圈腿爲什麼要殺卜神算?同門中人,有什麼恩仇?
事情扯到了米字軍。路安的眉挑起來。要查詳細的內幕會花一些時間和精力。但並不是不可能。
阿京越來越平靜。經歷的事情太多,人就會變得波瀾不驚。偶爾間,路安會淡淡提到事情的進展。阿京 沉默地聽。站在陽臺上看小區外人來人往,風吹着落光了樹葉直指着天的無數枯枝。路安走到她身邊摟住她 。阿京轉回身來擁住他,頭偎在他肩上,懶散而失落:“安子,要不就別查了。那麼多年過去了,我的心都 冷了。查出來又怎麼樣呢?我真的倦了。就這樣算了。”
路安扳正了她,看着她:“真的不查了嗎?阿京,就這樣算了,你甘心嗎?”
阿京沉沉地靠在他身上,神色蕭索,還有一些惶然,聲音很輕:“安子,我害怕。害怕查出些什麼驚怖 的事情來。如果,如果……”她閉着眼睛說不下去。路安摟着她,輕聲問:“如果什麼?”
阿京擡起頭來,眼中有驚懼和絕望:“連媽媽都可以不是親媽媽,我怎麼料得到還會有什麼如果?如果 事情會牽扯到你或者我身邊的任何一個明友,我該怎麼辦?”
路安沉默了一會兒,拉她進屋,在沙發上坐下,端水給她:“生命中會有許多真相,都需要勇敢地面對 。重要的,是處理的態度和方式。已經走得很近了,真的不要查下去了?”
阿京擡頭來看他。路安的眼神平靜,暗藍如深潭,幽深安寧。似乎有無窮的力量,可以依靠和支撐。
阿京無聲地點頭。如何不希望知道呢?爲了這些迷惑,困惑了八年啊。
事情終於漸漸浮出水面。路安坐在車上,翻着手裡的資料。
卜神算卜過一卦,推算在西北方,有米字軍的煞星。將帶來足以毀幫的命運。那個煞星,額間有常人見 不到的紅色米字印記。而煞星現身的地方,就在小鎮。
因了這個荒唐的說法,當時的米字軍的老大,楊本虎的爺爺,派了羅圈腿在內的一隊人馬,和卜神算去 追殺煞星。
卜神算認準了煞星就是當時還在學校裡蹦蹦跳跳的阿京。一夥人到附近打探,被宋德南發現。在巷子中 發生一場惡鬥。宋德南被卜神算用暗器傷到,衆多人的圍攻,三頭六臂也不是對手。羅圈腿認出了他,卻沒 能救得了他。只是在最後關頭承諾:用宋德南的命,換他孩子的平安。
卜神算受了羅圈腿的脅迫,被迫改口,聲稱煞星已經斃命。但回到米字軍中,卜神算反悔,想要改口, 最後引得羅圈腿動了殺機。不過是如此,我若不殺你,死的便是我自己。不變的江湖準則。
因了卜神算的死,所謂的看透異相,測知吉凶的聲名,因此而成爲笑柄。所謂煞星一事,也因此而不了 了之。
於黑道而言。這不過是慘無人道的血雨腥風中一點濺起的血花。卻改變了許多人一生的命運。
路安坐在車上沉思。這樣的結果。這樣的真相。阿京會怎樣想?
阿京接過路安遞來的一摞紙質文件。從頭看到尾,眼淚一顆一顆滴在紙上。
路安伸手去擦她的眼淚。阿京擡起頭來,眼神迷惘,臉上竟露出一些失神茫然又痛苦的笑:“就是這樣 ?”
路安默然地望着她。阿京把紙在手裡揉成一團,無力地垂下頭,自顧自地冷笑:“煞星。一個莫名其妙 的人,說了一件子虛烏有的事,然後,就判了我們一家的死刑。他們憑什麼?憑什麼?”她站起來,憤怒而 痛苦。“他們沒有家人?他們不是父母生的?憑什麼,只因爲一個半仙的胡說八道?”
路安拉着她坐下:“阿京,冷靜一點兒。”
“我怎麼冷靜?”阿京痛哭失聲。“我原來以爲會是更壯烈一些的理由,更讓我安心一些的原因。可是 爸爸死得這樣不值。一條人命啊,在他們眼裡,算什麼?就因爲煞星兩個字?我還好好活着,我如何成了煞 星?我倒真希望我是顆煞星,讓米字軍死得一個不剩。讓惡報一個一個應驗!”
路安望着她。她知道楊本虎是米字軍的二把手麼?她知道她曾經和自己的仇人相識五年麼?她的世界曾 經嚴嚴地裹在她自己做的殼裡。單純沉重而憂慮。她什麼都不知道。如果他不這樣透徹地查,她或者還會帶 着這個困惑,時不時地傷感和痛苦。
可是即便查出來,又能減輕她的傷感和痛苦麼?
阿京走到窗前,望着天空發呆。路安走近她。阿京喃喃地問:“安子,我要報仇嗎?”
路安伸手摟在她的肩上,想着應不應該告訴她關於楊本虎的身份。還是不要說吧,如果事情到此爲止, 就讓一切都成爲過去吧。他摟緊阿京:“卜神算死了,罪魁禍首也算是正法了。阿京,放手吧。這一樁事故 糾纏了你那麼多年。無論是痛苦還是憤恨,都應該讓它過去了。你有新的生活,你的生活裡有我,還有阿錦 和小晴那些朋友。應該充滿陽光,幸輻快樂平安,而不是掉進冤冤相報何時了的黑洞。阿京,既然弄清楚了 。你願意放手嗎?”
阿京回頭來望着他。路安的眼睛還是那樣寧靜安詳。那是她可以駐停的港灣。在漆黑的夜裡,一燈如豆 ,卻溫暖了她的心。有他的指引,她前行的腳步纔沒有那麼踉蹌。
是的,爸爸都去世那麼多年了。命運開了一個多麼大的玩笑。爸爸用自己的生命護衛她,不就是希望她 能平安地活着嗎?有什麼仇恨,值得浪費生命去計較呢?
阿京把頭埋在路安的胸前,搖着頭又點着頭:“我抓住了愛情,所以我對仇恨放手。爸爸一定也不希望 我揹負了仇恨去過一生。可是,我不明白,爲什麼姓卜的,單單要把槍口對準我們?”
路安拿出了另一份文件。那是單行道的內部加密檔案。記錄中,宋德南奉命解救人質,與同時受命刺殺 人質的米字軍狹路相逢。在拼殺中,宋德南擊傷了卜神算的天眼。
“這個世上,真的有天眼嗎?”阿京抖着手裡的紙頁,不肯相信。
“那是他擁有的異於常人的功能展現的一個出口,被稱爲天眼,擊傷了,無異於將他由半仙放逐爲凡人 。”
阿京歡哭無淚。這樣說來,卜神算竟也是爲了報仇。這樑子,是如此結下來的。能如何去追究誰對誰錯 ?路安說得對,冤冤相報何時了?
真相似乎大白於水面了。
那一筆錢,很輕易就查到了。那是單行道在得知宋德南出事以後匯出的。也算是組織給予的最後一點關 懷和撫慰。
路安的調查並沒有終止。他還找到了隱姓埋名的羅圈腿。
“我想去看看他。他算得上我們一家的恩人吧?”阿京在聽說他的去向以後提出來。
路安帶她去看。把車開到百盛後面的停車場,然後久久地坐着不動。也不下車。
阿京開始以爲在等接頭的人。
畢竟曾經也是行走黑白兩道的人。想來見一面都已經是不客易了。
“看到了嗎?”路安問她。
“嗯?”阿京沒反應過來。
路安把車從車位開出來。
有個黑黑瘦瘦的老頭來收錢。阿京對他,竟依稀有印象。很久以前,她常在這兒停車,來找阿錦。
老頭兒收了費,指一指路安掛在後視鏡的飾物:“取了吧,危險。”
阿錦忽然想起來,很久以前,老頭也這樣勸她。一時間,竟恍惚覺得時光停滯或者回流了一般。
路安笑笑,果然按老頭說的取了。老頭拍拍車讓他們走。
車開了很遠,路安才說話:“就是他了。”
“他?”阿京瞠目。不能想象,一個腿腳不靈便的守車的老頭,是曾經的殺手。他看起來,如此蒼老!
“其實,換一種活法未嘗不好。他有一個兒子,日子很平淡,很幸福。”
阿京往後看,剛好看到老頭從一邊的報刊亭的老婆婆手中接過水來喝。應該是他老婆。
他們,都是放下屠刀的人。阿京靠着椅背,流下眼淚。爸爸和他,做了同樣的選擇,只是爸爸背下了更 多的冤債。也被這冤債毀了。但無論如何,爸爸也曾經幸福過,快樂過。他走得,應該是開心的吧?
“安子。”阿京輕聲地喚他。
路安回過頭來看着她。
“我現在才明白,爲什麼路伯母要囑咐着,讓你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了。”
路安把車停下,伸手摟她:“我當然要平平安安和你在一起,好好過一輩子。”
阿京把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沒有說話。每個人都不能決定自己的出身。她沒有辦法選擇一個平凡 的家庭和普通的父母,路安也不能擺脫他是單行道路家獨子的身份。平安,平安,路安的平安,是她的希望 ,可是在這樣的組織裡,這樣的世界裡,他能平平安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