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楊明
從企豐創業大廈頂層向外張望，夜幕下的天南市寧靜祥和，無聲的車流似閃光的連線，將整個城市連接在一起。雖然天氣已經轉涼，但習慣夜生活的人們還紛紛踏出家門，或喜或悲的開始了自己的遊蕩。
只是，天空中看不到星月，烏雲密佈。
楊明一直站在窗邊，高天小心翼翼的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不過是城市星星點點的燈光，看似繁華，但內裡的悲歡哪裡都是一樣。高天想不明白，爲什麼楊明總喜歡在這個地方發呆，但他還是鼓足勇氣輕咳一聲。
“噢，高天啊，有什麼事？”
楊明回過神來，眼角竟然有一滴淚水。高天愣了一下，隨即恢復正常，像是什麼都沒看到。
“那個熾天使抓着了，您看，是不是……”
“不忙，現在是多事之秋，不益見血。你告訴他，想活就做掉王念，沒有其他選擇。時間嘛，我想五天對於一個殺手來說，足夠了。”
高天答應了，卻並沒有立即離開。
楊明回看了他一眼，立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是不是還想不明白我爲什麼要除掉王念？下邊兄弟們也都有非議吧？”
“沒，沒，怎麼會？”
楊明冷笑一聲，回到老闆椅前坐下，直視高天的眼睛。
“我能扶他上位，自然也就能拉他下馬。其實我也不想這樣，要培養一個他這樣的老大出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很多生意都是他出面拉來的，現在他不在，公司還真不好經營。但是從長遠目標看，王念不死，企豐創業的倒閉肯定是遲早的事情。他太張揚了，事事都要拔頭籌，這不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企豐在業界的口碑並不好，你要明白，能做這一行的人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所以在王念拖累整個集團前，做掉他是唯一的選擇，這也是董事會的決定。”
“真像您說的那樣，性格決定命運。”
高天嘆了一口氣，轉身去了。
楊明嘴角掠過一絲冷笑，他轉運老闆椅，重新向窗外看去。夜深似水，多少人的開始和結束在發生，卻始終無法驚醒這沉睡的城市。
楊明的目光依舊沒有改變，他在看自己的影子，玻璃上的自己像一個幻影，又像隨時會跳出來，讓他心驚肉跳。
十六年了，每當夜幕降臨，楊明就總感覺惡夢又要開始，他努力不去回憶，但回憶卻總會浮現，每一個細節，每一聲慘叫，還有那雙漆黑的眼睛，看不到希望，讓人禁不住的想要自殘。
“魔啊！”
楊明閉上眼睛，卻彷彿看到自己的影子從玻璃上探出一隻手，在他咽喉處撫過，甚至還有一聲獰笑。楊明猛然睜開雙眼，影子依舊在玻璃上，什麼都沒改變。楊明嚥了口唾沫，起身離開。
但他並未注意到，自己的脖子上有兩隻淡淡的指印。
十六年前，楊明還只是六科十幾位研究員中的一個，過着朝八晚五的生活。很普通，平凡到他自己都對自己失望。楊明是一個志向遠大心比天高的人，他在心理學研究中有很多獨到的見解，因此才被推薦到六科，但是到了六科後才發現，這裡每一個人都是天才。
在天才聚集的地方，天才就是甜菜，即使再漂亮也無法突出自己的存在。
楊明對這種狀態非常不滿，因此做出各種嘗試，但始終在於教授等人的光環下，沒人注意到他的存在。這使楊明的心理扭曲，他開始在犯人們身上做違背道德的試驗。最初做的很隱秘，無人發現，但後來做的有些過火，被於教授清除出六科。再後來莊秦案交到六科處理，楊明是記憶體系方面的專家，所以被點名調到六科。
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但在當時無人能預料到後來會發生那種不確定的事情。
楊明得意揚揚的回到六科，但卻發現同事們根本不拿他當回事，這讓楊明怒火中燒。
在楊明接觸到重犯莊秦後，他忽然有些同情這個人，從小到大一直被人欺負，連老婆也敢騎在他頭上撒尿，他有繪畫方面的天才，雖然得不到正規教育，但簡單的速描也不是那些專業生能比的。而另一方面，楊明又嫉妒莊秦，這個人居然膽大妄爲到想殺人就殺人，而且還能逃脫警方的通緝達五年。楊明有時心底也在猶豫，是不是要像莊秦那樣大幹一場，但也只是想想，他無法超越現實。
雖然不能像莊秦那樣殺人，但楊明也有自己的辦法。
楊明的專業是記憶體系的邏輯研究，但他在其他領域也有建樹，特別是疾病心理研究。
楊明有一個理念，病症早已存在於人體內，病發只是受到某種誘因激發後，自身將症狀放大的結果。這個理論看似與心理學無關，但事實上關係密切，楊明認爲，誘因是由內而外，也就是說是病症自己向人體發出信號，大腦接收到這個信號後，下意識的向可能誘發疾病的地區靠近。在接收誘因後全面暴發過程中，由大腦潛意識中產生加速加重疾病的命令。換言之，人體會無限放大疾病，直至死亡。
這個理論在莊秦身上得到了證實。
楊明利用職務之便，每天審訊莊秦的時候都會在他的杯中加一丁點砒霜，連續十天，積存在莊秦體內的砒霜達到一定數量，卻不足以致命。在案件即將審結時，六科外調來的人紛紛撤離，楊明覺得必需有所行動了。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烏雲密佈，沒有路燈的街道間伸手不見五指。楊明從家裡出來，最後一次參加對莊秦的心理研究，他帶了一包混有食用鹼能速溶於水的黃糖粉末，臉上掛着笑容，一路哼着小曲前往監獄。獄警對這個整天板着臉的男人居然會笑表示出驚訝，但楊明卻大度的笑笑，心裡全是自己理論即將被證明的喜悅。
“我是一個天才，這一點從沒有改變過。”
無人處，楊明對自己說。他到時六科的同事們正在做各自的事，審訊室裡莊秦被鎖在固定於地面的鐵椅中，於教授不在，楊明感覺到幸運女神在向他招手。莊秦的眼睛裡已經完全不見了兇光，擡頭看楊明時一臉卑賤的表情。楊明回頭確認其他同事沒有注意他後，隨手給莊秦倒了杯手，並利用身體遮掩住獄警視線，將糖粉放入杯裡。
“那是什麼？”
莊秦聲音發顫的問。楊明早料到他會問，也早料到他不會大喊大叫。人類的思維都有軌跡性，而楊明對莊秦的研究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所以他對試驗的成功有十足的把握。
“砒霜，毒藥。你可選擇喝下它，安靜的死，沒什麼痛苦，就一兩分鐘的事。也可以回牢房，他們會繼續好好招待你。我聽說不少人故意犯罪甚至殺人，就是爲了進來和你交流一下。”
楊明壓低聲音說，眼睛直視着莊秦。
由於莊秦的案情重大，殺人太多，所以一直是單獨關押，但後來不知什麼原因，上級下達了轉到普通牢房的通知，結果莊秦開始了沒日沒夜的捱打生涯。楊明就是想利用莊秦懼怕回牢房的心理，用一杯糖水來進行自己的試驗。
“我喝。”
莊秦用戴着鐐銬的手端起杯，抖了好幾回才送到瘀青的嘴邊，一咬牙張嘴灌了進去。接下來的幾分鐘內，楊明開始向莊秦詳細解說砒霜的毒性及中毒症狀。但楊明介紹的卻是氰化物的毒性，而非砒霜，甚至對毒性反應做了篡改。他是有意這樣作，想給試驗增加些樂趣。
氰化物中毒機理是主要抑制細胞色素氧化酶的活性，導致組織細胞生物氧化受阻，產生‘細胞內窒息’，因而使機體嚴重缺氧。氰化氫對人的致死量平均爲50微克，氰化鈉約100微克，氰化鉀約120微克。
楊明倒在莊秦杯中的糖粉足有四五克，如果真是氰化物，不管是哪種氰化物，這樣的量都是致命的。
“我給你的這個量足夠殺死一頭大象了。這東西有苦杏仁味，就像你現在嘴裡感覺到的那樣，口舌發麻，然後你會感到頭痛、胸悶、呼吸困難，你的意志會消失，身體不再受自己控制，最後全身麻痹僵硬的死去。在你呼吸停止後，五到十分鐘後心髒纔會停止跳動。不過沒關係，我會一直在這陪着你，不會讓他們打擾你的死。”
莊秦竟真的出現了楊明所說中毒症狀，他臉色因窒息發青，但身體僵硬使他無法掙扎，只能用眼睛向楊明詢問，爲什麼會這樣痛苦。楊明笑了，這個試驗到現在爲止一切順利。
“現在纔過去兩分半鐘，不用急，再有一小會就結束了。你知道砒霜中毒死後的人是什麼樣子嗎？骨頭髮黑，但血液卻還是液態的，而且血色鮮紅。我一直想見見這樣的血，聽說在中世紀的歐洲，一些畫家就喜歡用這樣血作畫，他們爲了得到這種血而殺人。是不是很像你？你也喜歡用血作畫。我還想多和你說會話，但可惜時間到了，你已經是個死人了，雖然你的心臟還在跳動。或許你還能聽到我的話，我想告訴一件事，你是不是覺得喝下的那杯水有點甜？其實那就是一杯糖水。你是被自己嚇死的。”
莊秦的眼睛中突然爆起一陣亮光，但隨即熄滅，他死了。
試驗結束，莊秦死於體內被無限放大毒性的砒霜，疾病潛伏論理論完全正確。楊明看了看時間，若無其事的起身走到一旁，假裝查看數據。好一會纔有人發現莊秦的異常，立即有醫生趕來，但一切都晚了，莊秦已經是具冰冷的屍體。
就在醫生準備將莊秦的屍體擡走時，楊明突然發現莊秦緊閉的眼睛睜開一道縫，那目光似刀般直射來。楊明打了個冷戰，想了下，決定再進行一個試驗。他叫住醫生，說聽到莊秦的聲音了，撥開莊秦的眼瞼，那雙眼睛完全是死人的眼睛。楊明假裝聽呼吸聲，伏身在他耳邊低語。
“你雖然已經死了，但靈魂仍在，如果這個時候靈魂重新附在屍體上，那就能成屍魔。你知道什麼是屍魔嗎？就是不生不死的怪物，不怕子彈，就算沒有了頭也仍舊能活的東西。”
楊明做完這一切後，突然間後悔了，他開始擔心屍檢會查出真相，那他的前程就毀了。而他更後悔的是在莊秦死後說的那些話，雖然是一派胡言，但回憶一下，心底竟然感到陰森可怖。
就在屍體要被擡出去時，房間內所有人都突然間感到一陣驚悸，空氣中似乎有一股很強的電流，使每個人都毛骨悚然。而且，所有人都聽到了喘息聲，還有無數人的慘叫，有老有少，剎那間出現又消失。
楊明本能的感覺到一道目光從背後射來，他回頭看去，莊秦的屍體竟然坐了起來，無光的眼睛正盯過來。
“我要殺了你。”
莊秦擡起一隻手，指向楊明，而下一刻，莊秦輕鬆掙斷鐐銬，向楊明撲去。
楊明跑的很快，快到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速度，只片刻就逃出監獄，甚至警衛的子彈都沒能追上他的身影。
十六年過去了，楊明仍舊無法忘記那一晚發生的事情。莊秦漆黑的眼睛，還有他指向自己的手指，那簡直成了楊明惡夢的源頭。事後查明真相，楊明被六科開除並刑事拘留，關了一年後放出，他在獄中結識了黑道人物，出獄後便加入了黑社會組織。
“我是一個天才，一直都是這樣。”
楊明在企豐大廈自己的房間裡躺下，這裡四周貼滿符咒，供奉着各路神仙甚至邪魔，枕頭下壓着桃木劍和一把手槍，被子裡縫着驅魔物品。只有在這樣的環境裡他才能安心睡覺，活得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