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三百多年過去,白玉京依舊是修仙界中的大門派,巍峨的高山也依舊是無數人仰望的存在,曾經在山峰上綻放五色華彩的水晶宮早已不見了蹤影,取代的是一座任時光斑駁的無情殿。
“師傅。”青春正好的白衣少年郎走入殿中,大殿之中並沒有多少擺設,除了正前方的長榻,兩旁便是那冰冷的立柱,空曠而森冷,外面明媚的陽光止步於殿前,再也無法進入其中,更加無法照耀到那長榻上的白衣女子。
不自覺地抖了抖,少年郎的步子大了一些,緊上前兩步,站在離女子十米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微微垂首,不去看那張風華絕代的臉,恭敬地等待下一步指示。
“你的無情道修煉得如何?”女子輕聲問着,好聽的聲音不含任何感情,唯獨在提起“無情道”三字時有了些微不可察的柔和。
“……”少年郎遲疑了片刻,聽得女子不悅地“嗯?”了一聲,方纔趕忙道,“弟子資質愚鈍,並未有所悟。”
不僅沒有所悟,甚至他還看上了一個新入門的師妹,兩人來往頻繁,很有些情意的感覺,他修爲還淺,不過金丹初期,更高深的實在是領悟不到,這些時日也在想,是否要跟師妹就此……礙於師傅餘威,一直不敢開口罷了。
“是嗎?”
女子不含喜怒地反問了一句,心中卻是不信,和他一模一樣的靈根,又怎麼會是資質愚鈍,若非如此,她又怎麼會挑他爲徒,當真以爲單靈根便是天才地秀,便可於修仙界一往無前了嗎?
小門派中可能如此,大門派中,白玉京中,絕無可能!
“若是後期你仍如此說,我不介意親手廢了你,逐你出門!”一語至此,怒氣抖起,不過是衣袖一揮,少年郎便感覺像是被巨浪迎頭痛擊,整個人都翻轉出去,跌到殿外,那一袖之威方纔稍減,而這稍減……看着玉階上一片斷髮,少年郎脊背一涼,往日盤算再不敢想。
師傅她的脾氣可是說到做到的,若是無情道不成,恐怕真的是,而若要成無情道,只怕這輩子都無望跟師妹相好。
長生之途何等重要,縱然心頭難以割捨,但衡量之下,他卻還是決定聽從師傅的吩咐,好不容易纔入得白玉京,拜得師傅,成爲關門弟子,若是……他完全不敢想若是哪天這條路被斬斷會是怎樣的情景。
他更不曾想過的便是拜其他的師傅,長老雖然多,但那些長老無一不是門下好多弟子,甚至徒孫都有了,這種情況下,他們必然不會給自己更多資源,便是同樣的資源,分成十七八份,到了自己手上的也不過是百分之一,絕不如現在,所以,縱然師傅如此嚴厲,他卻從未有過另投他門的意思。
何況,那種行爲違師叛道,不爲正道所容,他是絕不會去做的。
殿中,冷若冰霜的慕容菀緩緩起身,看着目中滿是不贊同之色的師姐語氣微暖:“師姐。”
三百年,改變的是世事,也是人情,當年因爲師姐的善意提醒,她對這個從未打過交道的師姐有了好感,後來聯繫漸漸增多,到如今,也都如姐妹一般,可以說些貼心事了。
“師妹,你對徒弟怎地這般嚴厲,他性子跳脫,恐怕不適合無情道,你非讓他……”師姐言語溫淳,她是真心爲師妹好,正道雖不容那等欺師叛道的,但若他真有幾分本事,誰也不會沒事討伐他,頂多是嘴上的不贊同罷了,又能怎樣?
師妹這樣下去,是要和徒弟離心的啊!若是那般……
不同於她們這些修煉有望的,師妹幾次衝擊元嬰失敗,金丹受損嚴重,已經無可彌補,如今靠着那些靈藥也只能勉強保持住金丹後期的修爲而已,每日裡打坐修煉只能維持修爲不掉落,再要寸進卻是不能。
若是一般女子,碰到這樣情形,恐怕就會找個下家早早嫁了,因爲修爲較高的緣故,正室地位可期,以後便是生兒育女也算是有個依靠,又是白玉京出來的,也無人敢欺到頭上來,而師妹她偏偏不願意,硬是要留下做長老,掌門若不是念在已經飛昇的那位,恐怕是不會允的。
原只望她養老罷了,誰料她又起了收徒的念頭,掌門竟也同意了。
“他若是不適合,我要他何用?”慕容菀不改初心,見得師姐還是一副擔憂模樣,心中一暖便把事情說破了,“掌門和其他長老恐怕也是指望看到下一個飛昇之人的吧。”
這許多年,再無一人飛昇成功,修煉其他功法的也免不了心中惶惶,說到底飛昇界對於他們來說是上界,是天,是不瞭解的道,若能夠投其好而處之,恐怕無人不願。
“啊?”一向聰慧的師姐卻是從未從這個方向想過,被慕容菀點醒之後,再想想這些年轉修無情道的那些人,眉頭又不覺皺起,“他們修的道似乎並不與……相同。”
知道師姐避諱那個稱呼是爲了什麼,慕容菀臉上不覺露出一個笑容來,這麼些年她很少再笑了,倒讓師姐看得愣了一下,這樣的笑容配上這樣的容貌,任誰看了也要心生波瀾,縱是女子也不能倖免,真不知長老當年做何想法,竟然能修了無情道,白白辜負了這大好春華。
“他們,怎麼能與他比!”
想起那些以爲無情道便是絕七情六慾而爲此斬親緣斷情緣的那些人,慕容菀面露嘲諷之色,若是要斷了七情六慾,何不去當佛修,修什麼仙啊!再想想那些說無情道是先入情而後出情,以此爲名禍害旁人的,慕容菀面色更冷,她相信,真正的無情道絕不是那般。
師傅他對自己好,但卻從來沒有過甜言蜜語,哄騙自己投入情愛,他只是單純對自己好,然後自己陷了進去,而他最後的離開——多少年後,慕容菀也終於明白,那一日他離開得那般果決,恐怕也是看出了自己情意深種,而他無力回報,所以纔想要早早斷開。
師傅啊師傅,他怎麼知道,情之一字,種而難斷,挖不掉那根卻是總要再生新芽的,而那根早已深植心間,在她自己都不知曉的時候,已然深種,哪裡還能拔得出,除非是把那一顆心也剜了去。
慕容菀從不怪他,他修的是無情道,他懂得怎樣無情,卻不懂得如何有情,他做着自己認爲正確的事情,找到了他的道,而她,因爲他的緣故,懂得了有情,再不得道了。
不是一樣的道,我便與你殊途,又修之何益?
若是一樣的道,卻因此失了情,我何必去修?
寧可抱着這一段情,困於此時此地,也不願意在無情中越走越遠,最後擦肩陌路。
於幾次渡劫不成的心魔中,慕容菀看清了自己的內心,看清了心中所想,此後便再無疑慮,再不曾對修煉無望而心生絕望痛苦。
當見到掌門和師姐對自己修煉無功而面露同情惋惜之色的時候,慕容菀卻灑然一笑,他們不懂,她想要的從來不是長生,而只是與那人執手相依,若是此願不能夠,懷着對他的情而終也是好的,長生於她一個孤女來說,也不過是更長時間的孤苦,有何可戀?
也許是因爲這樣的心態,她的情形其實並沒有師姐以爲的那般糟糕,還是可以堅持到看着一個弟子出師的,只要他爭氣。
“師妹說得對。”瞧出慕容菀說出此話時隱藏的驕傲,師姐贊同了一句,再想想掌門和其他長老的態度,竟也是樂見其成的,不由嘆息,“枉我身爲掌門師姐,竟是看不清掌門所圖。”
“師姐多慮了,非是我看得清,而是大家目標一致罷了,我也想要知道他過得如何,若有一人能夠上去看看自然是最好,而他們,也是想要看看此途是否通坦罷了,他們,等待飛昇等待了太久。”
當年與他同期的弟子,都還在聖君級別蹉跎,而他卻已然飛昇,細細查看他這些年的經歷,無一不是平坦通途,如此之人,必有大氣運在身,而他所選的,必然有某些道理在。
那條路如何走並不是關鍵,關鍵在指引那路的道,若是能明白這一點,殊途同歸,總能夠有再見之時的。
“是啊。”師姐目光迷離,修仙爲長生,長生又到何時纔是盡頭呢?當這一世風景都看盡,長生之途也未必是心悅之,故往之了吧!
心中一動,若有所悟,再回神,喜悅一笑:“多謝師妹點撥。”
“這是師姐悟性好,與我卻是無關的。”慕容菀淡淡一笑,能夠幫到師姐也是無意,她卻不敢居功,兩人相視一笑,各有所得。
又兩百年,修仙界無人飛昇,便是那些修煉無情道的也未見有什麼成效,反倒有不少死在心魔劫下,仿似在說此道不通。而被慕容菀寄予厚望的弟子也失敗了,慕容菀失望而終,與無情殿同歸寂滅。
“師傅講了那麼多道,師傅修的是哪種道?”
“無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