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夢大澤往東一千里是爲稷澤,稷澤雖不如雲夢澤遼闊,物產豐富的程度亦不差,是中州東部珍貴藥材的主要來源,雖然有些地方及不上雲夢澤,但稷澤有個特別好的優點——不似雲夢澤一般異獸橫行,運氣稍微差點就能碰上異獸,然後就被隨爪逮了塞牙縫。
稷澤的猛獸很多,也很豐富,但猛獸再危險也比那些擁有人之智慧的異獸容易對付。很久以前,稷澤是離國王公貴族的主要獵場,稷澤裡的猛獸與普通野獸多得到處跑,太適合圍獵了。
物產豐富,又是雲水流經之地,是貫穿了中州的雲水的一個重要命脈,不論是往東還是往西的船隻都會經過這裡,每年春日時,冰消雪融,站在稷陽王宮的高處便能看到雲水之上千帆爭渡的景象,那是繁榮,那是昌盛,然而這一切止於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稷陽爆發天花,最初時是小孩染疾,後來天花發生變異,很多成年人也染上了天花,滿城哀嚎,猶如地獄。
當天花的源頭被揭出來自於王宮,而王宮在發現天花患者後並未按着老規矩將患者燒死導致了地獄降臨後,稷陽毫無懸念的爆發了民變。
對此,列國公卿都覺得離國很倒黴,誠然,依着老規矩,發現疫疾,自然第一時間燒死疫疾病人及其居所以撲滅疫疾,這是千百年來人族總結出來的對付疫疾最有效的辦法。然,貴賤有別,庶人可以一把火燒死,貴族自當酌情處置。而王族子弟,誰敢放火活活燒死王族?不論是出於何種動機,那都是夷三族的重罪。
只是,王公貴族素來愛惜自身,居所又潔淨,一有疫疾的苗頭便跑進山裡的別院行宮避疫,很難有染上疫疾的機會。因而誰也沒想到,離國王族子弟會染上疫疾,並且一染就是一大波。離王再心狠手辣也不可能將數十甚至上百的兒孫給活活燒了,且燒了也晚了,那些王族子弟素日閒來無事,加之奪嫡之事,與王城的貴族子弟皆有來往,疫疾便如此傳播了出去,被發現時,離國都城七成的未成年貴族子弟都已染上疫疾,除非離王不想活了,否則都不可能下令燒了所有染上疫疾的人。
民變被鎮壓後,熊熊烈火數月不息,數百年的古都也化爲了廢墟,離國元氣大傷。
阿珩踏上告別了十八年的稷陽時,頗爲錯愕。
數月不息的烈火焚燬了古都,而十八載的歲月也令古都殘骸沒於荒草,終爲塵埃,如今在這片土地上的一座逃荒而來的流民建立起的渡口城鎮,小而雜亂。
阿珩微微嘆息,破壞力巨大,當年之事究竟是有多少人落井下石?離國又究竟有多少仇家?
“我沒想過毀了這座王城的,我的本意只是讓多子多孫的離王瞅瞅他多達數百的子孫如何悲慘死在他面前,真的沒想過毀了這座城。畢竟是您親手營建的,雖然我也沒見過您,但您與我終究是有點關係不是嗎?”阿珩一邊拔着無名墳塋上幾可與人比高的荒草一邊說。“不過這大抵也是宿命吧,六十多年前,這座城毀於戰火,是您在廢墟上重建了它,十八年前,它毀在我的手裡,也算得上一個圓滿的輪迴。您當年其實也是想拆了它的不是?只是出師未捷身先死,我替您完成了此願,不用太感激我。”
“對了,告訴你們一件事,我嫁人了,嫁的是辰國雲氏子云洛,反對也沒用,我是通知你們,不是徵求你們的意見。”
“我打算去鄴城一趟,別誤會,不是想被仇恨給逼瘋了,我不恨離王了。事實上,我這些年想了挺多,雖然他很對不起你們,但他還真沒對不起我,我與他之間一直都是我對不起他,說起恨,也該是他恨我,而非我恨他。我真不是爲他說話,我這是公允而客觀的看法,當然,我也知道,你們不可能接受,畢竟,你們都是他直接或間接殺死的。”
“我是去治病的,雖然很對不起離王,卻也只能繼續對不起了。”
拔到第三座墳塋時,阿珩休息了下,嘴巴卻沒閒下來。“聽說你挺愧疚的,告訴你個好消息,老不死其實沒怪過你,而且,他也沒死,活蹦亂跳的,說錯了,是生龍活虎的,雖然蹦不了了,但再活個七八十年應該不成問題。他希望我給他送終,這有點難,我有心疾,我還在考慮要不要治,如果不治的話,肯定沒法給他送終。不過你也可以放心,我死之前一定會生個孩子,讓我的孩子給他送終,別人活不過他,但我的孩子......應該能。不過我還比較希望,我未來的孩子活不過蒼凜。”
一共七座無名墳塋,阿珩從清晨拔到黃昏才堪堪清理完六座,並且在墳塋上鋪了一層石子,如此下回再來,也不至於左看右看都是草,找半天才能找到墳塋,若她此去還能活着回來的話。
走到第七座墳塋前,阿珩抿了抿脣,取出了在稷陽城裡買的鐵鍬。
連草帶土一起被挖出,暮色四合時,墳包已經消失了,變成了周圍的一圈壟。
中年男子拿着祭品與美酒來上墳時看到的便是正在不斷往外拋土的墳坑。
半夜雖沒到三更,但天也完全黑了,萬籟俱寂自然不是,但隱隱能聽到夜裡出來活動的夜梟與狼的聲音,比萬籟俱寂更顯得寂靜,這時節看到一座墳塋在往外拋土......
中年男子忍不住捂住了心口,很容易嚇出心疾來啊。
墳塋裡沒有棺材,只有一個兩尺見方的木箱,十八年前過去,木箱雖有些腐朽,卻沒有蟲蟻的痕跡,木箱裡裡外外都抹了劇毒,絕對防蟲防蟻。
阿珩將羊皮手套帶上,拂開木箱上的塵土,從脖頸下取出了一個錦囊,將錦囊裡的東西倒了出來,一堆不知有毒還是無毒的藥丸,以及一枚小巧的青銅鑰匙。
將藥丸放回錦囊裡,只取了鑰匙,將木箱的銅鎖鎖孔清理出來,鑰匙塞進去,青銅鎖仍舊沒開,這麼多年過去,鎖孔早已鏽蝕。
使勁撬了兩下,青銅鎖仍舊我行我素的就是不開,反而是阿珩手裡的鑰匙斷成了兩截。
阿珩隨手拿過鐵鍬一頓砸,青銅鎖不甘的呻.吟着離開了心愛的木箱。
打開木箱,裡頭是一隻骨灰罐,阿珩從身上摸出了一隻嬰兒巴掌大小的匣子,也不知她是如何在身上放下一堆零碎的同時還放了一隻銅匣的。
打開骨灰罐,裡頭是陳年的骨灰,打開銅匣,裡頭也是陳年的骨灰。
一直看着的中年男子終於忍不住開口:“這位女郎,你不會多年隨身帶着一匣骨灰吧?”銅匣上一點鏽蝕的痕跡都沒有,反倒是有着非常不錯的包漿,很顯然,它每日都有被打理,這才能保存得如此之好。
阿珩聞言,頭也不擡的道:“嗯。”
中年男子不由挑眉。“你早就知老夫在此?”
“嗯。”
“老夫自問隱匿得極好。”
“氣味。”
“.......?”
“每個人的身上都有着獨一無二的體味,我恰巧能聞到。”
直接說你是狗鼻子不就得了,中年男子腹誹。
阿珩擡手準備將銅匣裡的骨灰倒進骨灰罐裡,男子見了,再次開口。“你幹嘛呢?”
“我曾答應過讓他們夫妻合葬,雖然遲了十七年,可遲了總比徹底失約好。”阿珩一邊倒骨灰一邊回答,儘管從幽冥之地回來後她就覺得,那兩個人如今肯定不在意骸骨是否合葬了,但做人當守信,她既已承諾,自當做到。
中年男子聞言哦了一聲。
阿珩很快將骨灰倒在了一起,蓋上骨灰罐的蓋子,合上木箱蓋,再拿鐵鍬將封土重新封上,中年男子見了,也幫忙將土一捧捧的灑了回去。
兩個人合力,又是隻是重新封土,很快便做完了。
“這七座墳塋爲何不立碑著名是誰的墳塋?”中年男子好奇的問。
“不能立,若是立了,被仇人尋了來,便是真的死了也不得安寧了。”阿珩微嘆。
中年男子默然,須臾也嘆息:“死得真慘,死後都不能結束。”
阿珩聞言輕笑。“快了。”禍延四代,早該結束了,她已成婚,或許要不了幾年便會有孩子,若再牽連到第五代,雲洛是否會想吐血她不知,但她絕對不能接受。即便不爲第五代,她也得爲自己想想,她的病,只剩下這最後的機會了。
“她當年走了的話,何至於如此。”中年男子看着第二座墳塋感慨道。
阿珩聞言疑惑。“此話怎講?”
“她年少之時曾遊歷諸國,遇一少年郎,結伴同遊,日久生情。”
阿珩淡淡哦了一聲,她就沒想過第二座墳塋裡的女子是愛那個混蛋的,原因?沒證據,就是直覺,感覺那樣一個女子不會愛上一個滿心權欲的男人,思想根本不在一個世界,要如何愛得上?“那怎麼分了?”
“她歸國之時,兩人約定,一年後,少年會來她家求娶。”
“肯定失約了。”阿珩篤定而掃興的道。
中年男子無視阿珩刻意掃人興致的話語,繼續道:“不論家人怎樣勸說或逼迫,她始終不願嫁,年過十八歲仍未嫁,直到第三年,另一少年上門求娶,迫於家族的壓力,她終於點頭,然而正婚禮前夕,相約的少年來了。”
阿珩笑道:“這可真是個大寫的悲劇。”
中年男子皺眉。“我還沒說完。”
“我要是她,我也拒絕。”阿珩將心比心道。
男子疑惑:“爲何?你剛纔不還說,遲了總比不來好嗎?”
“問題是那人來得也太遲了,六禮都到正婚禮他纔來,遲了整整兩年,來的這麼遲,來了也沒意義。”阿珩道。
“少年是被族裡給關了起來,關了兩年。他與少女的家族並不親近,反而有仇,若要迎娶少女,讓少女嫁給他之後能好好過日子,他必須在六禮之前掌控整個家族,唯有如此,少女嫁給他後才能過得好。當他終於掙脫祠堂,收拾了所有人,已是第三年,他立刻就去赴約了。”男子辯解道。
阿珩微怔,遺憾道:“本意不錯,可惜還是太遲,她已經答應了別人。且她懂得被失約的痛苦?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且若是正婚禮前夕逃婚,不知該如何自處的不止她的未婚夫,還有她的父母兄弟,整個家族。”
“另一少年不值得。”
阿珩笑問:“你覺得聯姻看重男女之間是否有情?身爲貴女,享受家族所帶來的權勢與榮耀,自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男子語塞。
“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錯過,便是一生相錯。”阿珩拍着男子的肩膀安慰道。
男子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