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我爲你卜一卦?”
祭拜之後,雲洛問阿珩,連山氏占卜之術可謂舉世無雙,遠古時不乏捧上千金只爲求連山氏一卦的。
阿珩沉吟片刻,極坦白的道:“烏鴉的卦,還是免了。”
雲洛的臉色有一瞬的古怪,卻無法反駁,遠古時代,連山氏素來有烏鴉的“美譽”。
倒不是卜算時好的不靈壞的靈,而是連山氏卜卦,算到的東西十之八九不是好事。這也就罷了,偏偏連山氏的卦還奇準無比,就沒不準的,算你三更死,你絕活不到五更。
大部分被卜卦的人最想做的事只怕都大同小異:揍得連山某某滿地找牙。
在明知連山氏烏鴉美譽的前提下還讓人給自己卜卦,阿珩自問沒找罪受的詭異心理疾病。
雲洛頗遺憾,他的占卜之術一般,對方要不配合,他算不到多少東西,不像他的祖先,管別人配不配合,想算就算,並且能算到很多東西。
阿珩狐疑的瞧着雲洛:“你很想爲我卜算?”
雲洛略尷尬。“有些好奇。”
阿珩一針見血的問:“我的未來與你有何關係?”
雲洛微訝。“你怎麼會如此想?”
阿珩道:“因爲你對我的未來太過關心了,以你的性子,不合理,除非我的未來與你有關。”
雲洛瞧着阿珩那雙清澈卻慎人的眸子,忽的脫口:“我看到你殺了我。”
這下換阿珩驚訝了。“我殺你做什麼?”
“我也想知道。”雲洛鬱悶道,就算命中註定被阿珩所殺,好歹也讓他死的明白點行不?他究竟是因爲什麼而死的呀?
若阿珩是個瘋子,喜歡殺人,或是與自己有利益糾葛或恩怨,也可以接受。事實卻是,阿珩不是瘋子,她嚴守醫者三戒;也無利益糾葛,阿珩的圈子與他的圈子完全不同,醫者的圈子裡,毒死對手是最下三濫的法子,他們要的是真正的打敗,最重要的是,雲洛很確定,自己絕不會改行去當醫者;更無恩怨,阿珩的性子,想與她結怨,難。
一個疑似厭世,骨子裡對什麼都不在意的傢伙,你要如何才能讓她恨你,並且恨到想要殺了你?就算真能,雲洛覺得自己只要沒病都不會刻意惹阿珩恨自己,這是得多閒才能去做這種事?
越想,雲洛就覺得眼前的迷霧越來越濃。
阿珩也覺得迷糊,連山氏的預言不是開玩笑的,烏鴉之名在遠古時代九州人盡皆知便足以說明一二。
“你可否說一下你具體看到了什麼?”
雲洛遲疑了下,終究選擇了坦誠。
雖然很多人都能夠原諒謊言,但云洛覺得,阿珩不會,這個有一定厭世問題的醫者對欺騙極敏感,能一竿子打死你一輩子,最典型的悲劇就是齊載,當他欺騙了阿珩之後,阿珩便永遠的收回了對他那微乎其微的信任。而云洛,不太想步齊載的後塵。
雲洛將自己曾經看到的東西如實告訴了阿珩,不過雲洛長了個心眼,沒說阿珩那個時候對自己的稱呼。直覺告訴他,阿珩似乎不想與人有太深的瓜葛,身在煙火塵世,心卻不知去了何方。若是知道這事,日後一定離他遠遠的。
顧不上想爲什麼,雲洛本能的排除了這種可能。
“且等,你說什麼?我滿頭白髮?”阿珩拿起自己的髮絲瞅了瞅,有白的沒錯,但以黑色居多。
十年前,受了那麼大的刺激,且是雙重打擊,加上肉體,那就是三重打擊,她也不過是一夜白了近半的髮絲。滿頭白髮,那她未來得受多大刺激才能做到?
不合理。
自己什麼德行,阿珩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她在這世上的親人只剩下了一個三七,別的,不論與她有什麼樣的血緣,她都不承認。那些人便是死光了,她眼都不帶眨一下的,至於三七,三七雖是她兒子,可她當年親爹死了也沒難過啊。兒子死了,想來就算傷心,也傷心不了多久,如此,又怎會徹底白頭?
雲洛不解:“有什麼問題?”
問題大了,阿珩心中想,然她也不可能將自己那癲狂瘋魔一般的過往告訴雲洛,有些事,就算她一輩子都不可能放下,但她都不想再提起。或許有一日,傷口會被撕開,露出裡面流膿的爛肉,但她就是不想自己親手撕開。
瞧着無言的阿珩,雲洛試探的問:“你的頭髮不是天生的吧?”天生白髮的人,他也不是沒聽說過,可每個人生下來,頭髮顏色再奇異,都不可能有兩種顏色。阿珩如今的頭髮就一個解釋:早年不知受過什麼刺激,打擊太大,少白頭。
“我的頭髮與你無關,我只是覺得,你所看到的不合理,我不可能再因爲什麼事而徹底白頭。”阿珩以篤定的語氣道。
“許是爲情所傷。”雲洛推測。
阿珩露出了譏誚之色。“我?爲情所傷?”
呵呵,她連還有沒有愛人的能力都未知,怎麼個爲情所傷?而且情字再傷人,曾經歷過地獄的她還能再被情字所傷?所謂情之一字最傷人,不過是因爲精神上的傷害勝過肉體罷了,可她當年是從精神折磨的地獄裡爬出來的,情字再傷人,也不過是所愛非人,而這與當年的精神地獄一比,連個屁都算不上。
雲洛瞅着阿珩,不用阿珩再說什麼,他自己也覺得不靠譜。“許是時光流逝。”
阿珩挑眉。
雲洛提醒道:“人都會老,都會有白髮蒼蒼的一日。”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不過也不太可能,怎麼可能有人白髮蒼蒼仍顏如少女?”
阿珩聞言,道:“應該如此。”童顏鶴髮什麼的,她又不是沒見過,她親爹就是個活例子。醫者精通養生,只要願意,四五十歲卻頂着二十幾歲的臉,太正常了。如她親爹,她親孃當年初見她親爹時便以爲那是誰家少郎君,雖長得平凡無奇,卻氣度卓然,因而產生了好感,最後倒追抱得平凡男歸。再之後,曉得親爹的實際年紀,悔婚的心都有。
鑑於自己親爹的事例,對於自己日後白髮蒼蒼,卻頂着少女臉這種事,阿珩接受度極高。
雲洛想了想自己當時的模樣,年紀似乎也不小,雖然保養得不錯,眼角的魚尾紋卻不少。
很好,白髮的疑惑得到解決,那麼阿珩又爲何要殺雲洛?
阿珩不會說自己雙手清清白白的,她的雙手,說是滿手血腥也不爲過。
千夫所指,萬人唾罵,遺臭萬年。
阿珩有自知之明,這些扣她腦袋上絕對不過分,也不冤枉。
可,阿珩也瞭解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她就算想要誰死,絕對不會自己動手殺人,只會下毒令人自盡。
“我蘇夏今日立誓,今生今世絕不殺一人,謹守三戒:不殺生,不貪生,不見死不救。如違此誓,定自刎謝罪。”
八年前立的誓言,時刻縈繞耳畔,陰魂不散,自己怎麼可能殺人?且是親手殺人?得多大仇多大恨才能背叛誓言親手殺人?
殺的時候固然痛快了,殺完了就該麻煩大了,屆時她是自刎還是不自刎?
阿珩篤定的說:“我不會殺人。”
雲洛反問:“你不曾殺過人?”
阿珩微默。“八年前我於老父病榻之前立誓,永不背叛醫者三戒,終我一生,不殺生,不貪生,不見死不救。”
雲洛脫口:“你父親與天下人有仇?”
阿珩疑惑的瞅着雲洛。
“不殺生,卻逼別人自盡;不見死不救,避着病人不見;不貪生,這我倒沒見你如何過。”雲洛很是爲阿珩的三條戒律犯嘀咕,阿珩這風格,活脫脫與世爲敵。
阿珩略尷尬。“阿父他也不曾想到我會如此。”
清的心眼不多,本心還是很實誠的,雖見過陽奉陰違的,卻因爲阿珩是親生骨肉,便不曾想到,親生骨肉有時也是陽奉陰違的。更悲劇的是,他逼着阿珩立完誓便溘然而逝,連將阿珩扳直的機會都沒有。
阿珩想不通,雲洛更想不通。
什麼仇什麼怨才能讓阿珩這樣的人如此不顧一切?
百思不得其解,阿珩乾脆不想了,船到橋頭自然直,事到眼前自然知緣由。
阿珩在鳳凰林尋了一株百年血靈芝便想走,鳳凰林有着數千年的歷史,而遠古時代,這片區域是草藥資源非常豐富的寶庫,現如今,這片土地裡仍有許多藥材,許多人迫於無奈時都會來此採藥一搏。其中最盛產的便是血靈芝,血靈芝生長於極陰地,鳳凰林很符合條件,底下是一座數千年前的帝陵,絕對夠陰,簡直是血靈芝的溫牀。
不過,子嫺將血靈芝放入專門的玉匣中,心想,這裡的血靈芝至今生長個不停,也不知這裡是死過多少人。
極陰地不是天然形成的,便是人爲——曾經死過無數人。
條原這裡曾經是人族帝都所在,顯然有一塊天然陰地,否則就算當年赤帝一意孤行,人族議事大殿的臣子都不可能答應她將帝都修建在風水不合適的地方。
戰亂地帶可以忍,風水絕對不能忍!
採了血靈芝,阿珩正要走,雲洛忍不住提醒:“你覺得如今趕回去,城門還開着?”
阿珩默。
列國的城門都是日落而閉,雞鳴而開。城門關上了,王侯或許能將城門叫開,但她這個連照身帖都沒有的奴子......等雞鳴開門吧。
阿珩將血靈芝放好,走向林子深處。
雲洛不由問:“你去做什麼?”
“尋些乾草鋪地,過夜。”
“這種事怎麼能讓你一個女孩子來做?你在這坐着,我去。”雲洛忙道,看着一個女孩子做這些,他是無所謂的,然阿珩如今偏癱,他還沒冷酷到那份上。
阿珩考慮了下自己的身體狀況,沒拒絕。“我生火,你順便抓只動物回來烤。”
雲洛訝異:“你不是茹素嗎?”
阿珩道:“你吃。”
“我包袱裡有蒸餅,你可以烤了嚐嚐。”
阿珩果斷去翻雲洛的包裹,有的吃,誰也不想空腹折磨自己。
北地的秋季,樹林裡可以當柴火的枯枝挺多的,阿珩隨便一扒拉就揍起了一堆篝火的量,用火石點燃了火,一邊取暖一邊將蒸餅烤軟了吃。就算沒有味覺,阿珩也不想委屈自己,能吃熱的絕不吃冷的,能吃軟的,絕不吃硬的。
雲洛帶着乾草與一隻狍子回來的時候,阿珩已經在啃蒸餅了,還遞了他一個。
雲洛叼着蒸餅開始處理狍子,麻利的剝皮去除內臟,烤了起來。
雲洛的燒烤很講究,先用大火烤,不停的翻轉,烤得受熱均勻,快熟了的時候換成小火慢慢烤,烤熟後雲洛非常大方的割了一條狍子腿遞阿珩。“嚐嚐,只吃素對身體不好,特別是你如今還是在長身體的時候,更應該多吃葷。”
阿珩無言的看着雲洛。
狍子烤得很香,但再香,阿珩也沒興趣。
“你怎麼知道我在長身體?”
“你比在牧雲原時長高了一寸。”雲洛道,阿珩這個年紀,正是發育期,長身體不足爲奇,但似阿珩這般長的,雲洛卻不曾見過,隱隱有種感覺:阿珩日後只怕還會長,而這麼長下去,必定比大部分男子都高挑。
阿珩愣了下,雲洛你是眼力多好才能看出我在這幾個月里長了一寸?話說她自己都沒注意到這一點,這些日子,天天琢磨毒,阿珩壓根沒想到自己的身體竟然還能繼續生長,羲和氏體質真心過人。換個尋常人,又是毒又是蠱的這麼折騰,早該停止發育了,阿珩卻是從不受影響的發育着,阿珩估算着,照自己這趨勢,長到六尺也不是不可能。
“我不食肉。”阿珩道,再怎麼發育,她也不吃肉。
雲洛略無奈,從篝火的灰燼裡掏出了一個泥團,那是他烤狍子肉時丟進篝火堆裡,這麼一會,整個泥團都烤乾了。
雲洛將泥團敲碎,裡頭赫然是一條香噴噴的草魚。
“鳳凰林東邊有條小溪,我抓了這條魚,這個你總可以吃吧?”
阿珩不客氣的接過了魚,卻沒吃,而是收了起來。
“怎麼不吃?”
阿珩道:“過午不食,晚上最多用少許糕餅,不可再大吃。這魚,明日做早膳。”
講究真多。
雲洛無言,養生他並非不知,然做爲武將,且是經常上戰場的將領,他的飲食便不可能正常起來,戰場上,刀劍無眼,又是數日不食都是常事,似阿珩這般固執的堅持養生,便是有心,也無力。“你很注意養生。”雲洛道,在牧雲原時他便發現了,阿珩的飲食極規律,除非白日實在太累,否則晚上絕不會再吃,便是用,也只是用些粥。
阿珩理所當然道:“嗯,我可是要長命百歲的。”
雲洛愣了下,這志向,真遠大。
捭闔時代,戰亂頻繁,人均壽命不超過二十歲,便是王侯,也不敢說自己一生無憂,保不準幾時就被滅了國。而國破之後,也只有王侯貴族能保全性命,若自己不尋死的話,然庶人黔首卻是慘了,不論戰爭誰勝誰負,苦的都是它們。
長命百歲,莫說庶人黔首,便是王侯貴族也做不到,阿珩的追求着實遙遠。
雲洛仔細打量了阿珩一番,姑娘的氣色着實不像能長命百歲的人,不過......氣色雖不對,面相卻很奇特,雲洛用自己半桶水的相面之術看了看,阿珩的面相有些許奇特,出身卑微而尊貴,寡親緣,坎坷多難,卻有後福,很長壽。
非常長壽,應能活個一百多歲。
人瑞啊。
夜裡,篝火邊,阿珩猶豫再三,終是問雲洛:“你可否與我一塊睡?”
雲洛微怔,荒郊野外,孤男寡女,若是旁的女子這麼說,雲洛定會以爲對方想借機發生關係,從而纏上自己。然這話從阿珩嘴裡說出來,雲洛知道,對方是單純拿自己當抱枕。睡覺時,身邊有個人,不論是什麼人,只要是活的,又沒有危險,阿珩都不挑。
“你經常這樣邀請別人嗎?”雲洛問。
阿珩道:“不夠暖和我不要。”她要抱着人睡,也只是太冷,想要抱個人形暖爐暖和點,順便緩解心病,但並非每個人的身體都跟暖爐似的。
察覺到阿珩潛臺詞的雲洛噎了下,拿着自己的大氅走了過去同阿珩一同睡。“我可是正常男人啊,你就不怕我?”
阿珩鼓勵道:“你可以試試。”她正缺試藥的藥人呢,別人主動送上門,她定不會客氣。
雲洛果斷道:“我雖是正常男人,卻也是君子,怎會趁人之危?”
阿珩回以懷疑的眼神:“你是君子?”
雲洛聞言,道:“就算我不是君子,對你這般無半點姿色的女子,也不會有興趣。”
阿珩一想也是,自己的模樣,活似鬼,正常人都不會有感覺,便放心的抱着雲洛睡了。她用過的所有暖爐裡,雲洛絕對是最好的,抱着雲洛活似抱了個暖爐,且是不會降溫的那種。這也是阿珩與雲洛相處甚好的原因,暖爐質量太好,交惡的話,挺捨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