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合該

阿珩專門令人制了一支筆,松木的,不名貴,但筆的個頭卻是有些驚人。筆桿拇指粗細,一尺長。

公孫係看到時很是不解的說:“如此大筆,很不方便。”隨便一筆都比竹簡寬。

阿珩不以爲然。“我說能就能。”

也確實能,阿珩拿着筆跑城門那寫字去了。

做爲北地最古老的王都之一,洛邑的城牆極高大,將近二十餘丈高,可容十馬並驅而行。

“阿母,你寫得不是辰國文字吧?”三七叼着醬肘子問,雖然他還不曾啓蒙,可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阿珩如今寫的文字明顯不是辰國的,不過又有點相似。

“我寫的是一種古文字。”阿珩叼着畫筆回道。

“什麼古文字?”

“一個已經滅亡的王朝的文字。”

“那別人認得出來?”

“自然認得出來,這文字可是如今所有國族的文字的源頭,一株大樹上長出來的葉子,雖不是一模一樣,卻也八九不離十。”阿珩邊寫邊答,她寫的這些東西可是要全天下人都能看的,若是選擇使用如今任何一國的文字,別的國族的人都得抓瞎,經過三千年的發展,每個國族的文化都迥異,文字亦然。慶幸的是,雖然人族如今的文字與文化琳琳滿目的讓天才都想買塊豆腐撞死,但在很久以前,所有人族都使用着同一種文字,而今所有文字也是源自於那種古文字。萬變不離其宗,雖然三千年的變化不小,但只要是識字的人,看到九州帝國的文字,就算認不全,也能根據其與自己母國文字的相似度猜出那字是什麼意思,不然阿珩也得愁。

這種想法阿珩是從自己母親那裡學來的,她啓蒙時學的文字就是這種古文字,學會了這種古文字再去學如今的文字,會容易很多。就算碰上不認識的國族文字,也能猜出一二來。

阿珩架着梯子在城牆上揮毫潑墨,城防司的人很快便找了來。

“要抓我?我犯什麼法了?辰律可沒說不能在城牆上寫字,它規定的是不得隨意破壞城牆。我寫的這幾個字,那裡破壞了城牆?”

阿珩憑着三寸不爛之舌將城防司的人給打敗了,確實,破壞城牆要罰徭役三年,可阿珩沒破壞城牆,寫字損壞不了成親,而《辰律》中不曾規定不得在城牆上寫寫畫畫。碰上這種奇葩,城防司很成功的被噁心到了。

這事最終鬧到了廷尉府,自然,不是阿珩去見廷尉的,她又沒犯事,別人真不能抓捕他,城防司只能上報。

廷尉府的現任廷尉正是雲晞,在這貴族滿地走的王都之中,官不算大,卻可止小兒夜啼。

三年前,君王心腹的前任廷尉徇私枉法被雲洛逮着了證據,被雲洛光明正大的利用《辰律》給醢刑了,直白點就是剁成肉醬。倒不是雲洛心狠手辣,而是《辰律》裡有六成都是這樣的恐怖酷刑。

剝皮萱草、醢刑、刖刑、烹刑......人族的酷刑之五花八門、多種多樣,只有你想不到,沒有它沒有的。曾有人戲言,列國之中,論起酷刑種類之豐富,辰國是妥妥的獨佔鰲頭,天下間發明的酷刑,都有收集,且都活學活用的編入了《辰律》裡。

滅了前廷尉,雲洛毫不猶豫的將自己唯一的侄子給推上了廷尉之位。

貴族享有特權,列國多爲世卿世祿制,貴族的官位在他死後是他兒子,兒子死後便是孫子的,孫子死後還有重孫......辰國,別具一格,貴族也享有特權,但想任職於廟堂之上,可以,先拿出戰功來。戰功是在辰國爲官的入門資格,沒這個資格,想爲官也不是不可以,但很難,除非你的才幹格外過人,否則就算是貴族子弟也只能在家啃老。

自然,事無絕對,別國來的士子可以跳過軍功,只需展示自己的才幹,從客卿做起,若不想上戰場,也可以,可以從其它方面的路,只要做得好,也可封侯。

雲晞是辰人,沒這項優待,且彼時過繼到雲府也沒幾年,自然沒有戰功傍身,想要擔任官職,難!

尋常官職也就罷了,廷尉卻是九卿之一,雲洛費了不少功夫才爲雲晞搶來廷尉之位。而云晞也不負他所望,短短三年,洛邑便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那些紈絝子弟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寧淵每日出城去山林裡遊獵也不敢呆在王都裡惹是生非,省了不少麻煩。但最重要的還是,有云晞這麼個傢伙在,雲洛想收拾誰,真的是完全用不上什麼卑劣手段,除非對手是沒有半點瑕疵的聖人,否則證據藏得再嚴實,廷尉也能翻出來,再取出《辰律》翻翻當如何處置。別指望什麼事都沒有,辰國嚴刑峻法的名聲不是吹出來的,而是數百年來一族族人頭砍出來的。

近些日子,雲晞的名聲再次更上一層樓,在牧雲原時被斷了後勤,雲洛當時是騰不出手來,如今回來了,自然要好好回敬。

做爲雲洛手裡最鋒利的劍,雲洛一聲令下,除了辰王,所有參與的人全族都被雲晞給逮了起來挨個處以極刑,刑場如今已然萬徑人蹤滅。

啥?權勢熏天,這倒無關雲氏的權勢,而是嚴刑峻法之國的好處。王子犯法都要掉腦袋,何況尋常貴族。雲晞殺得越是狠,他的地位就越是穩固。

因着王都不到半月便死了三四千人的關係,阿珩原以爲雲晞該是一個陰鬱乃至陰鷙的人,如今真見着了,阿珩只想說:雲氏一族生的真是得天獨厚。

雲晞生得極好,與雲洛有五分相似的容貌,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雲洛哪怕病弱,也會不自覺的給人以鋒銳之感,令人完全想不到他身中奇毒,將不久於人世;雲晞卻不然,溫潤如南國的細雨,綿密多情,端的是翩翩君子,令人見之傾心。

不包括阿珩。

雖然雲晞給人以光風霽月的感覺,但阿珩卻隱隱覺得,這位“君子”並無他給人的感覺那般謙謙君子。不過想想這位的職位,能夠將廷尉令一職給做得那麼完美,自然不可能是什麼溫潤君子,只能說,這人的長相太具有欺騙性。

不過,這般相貌,也不是沒有例子,古往今來長得有欺騙性的人多了去了,最有名的例子便是上古六帝裡的白帝,那姑娘,長得着實無害,但手段......上古六帝論心狠手辣與佈局的能力,就她最強,談笑間滅人全族,眼都不帶眨一下的,好似自己根本不是在殺人而是在欣賞美景,這手段,這心性炎帝再世都得自嘆弗如。

雲晞,道行還差點,白帝是死了幾千年後別人才意識到她生前布了怎樣可怕的局,而云晞,若是足夠敏銳,還是能察覺他的異樣的。

阿珩將嘴裡叼着的畫筆取了下來,問雲晞:“廷尉令可是有事?”

雲晞沒吭聲,瞧着阿珩在城牆上寫寫畫畫的東西,活靈活現的動植物,以及各種各樣的藥材與方子。“你在抄寫醫書?”

阿珩點頭,自豪的問:“此乃我父花了一輩子著作的醫書,如何?”雖然最後是她整理的,沒奈何,誰讓她老子前三十幾年都不識字,想著醫書也著不了。後來雖識字了,卻沒來得及整理就死了。

雲晞溫潤的臉上露出了錯愕之色。“你便如此作踐你父親的心血?”

作踐?

阿珩微怔。“我哪作踐我父的心血了?”

“他一生之心血,你竟如此對待?”雲晞瞧了瞧城牆上的醫書,哪一家的先人著作的典籍,後人不是珍之重之?恨不得當傳家寶供起來。自然,現實中不可能那麼誇張,可也保護得極好,只有族中子弟才能學習,有的家族更是隻傳嫡系。

反應過來雲晞什麼意思的阿珩呵呵一笑。“夏蟲不可語冰。”

雲晞沒生氣,至少面上仍舊微笑。“哦,此話怎講?”

阿珩反問:“你是什麼人,我爲何要同你解釋?”

“我是辰國廷尉令。”

“廷尉啊,那又如何?”阿珩是真沒將雲晞的這身份放眼裡,一來是沒興趣,二來,她弄死的人裡有一個王,公子王孫更是不計其數,區區一個廷尉,真不算什麼。

雲晞對阿珩的言語不以爲杵,阿珩的名聲太爛,列國上層都知道,雖然阿珩無關列國政治,但她醫術太好,而人都怕死,保不準自己就可能需要用到良醫的一日。而捭闔時代的醫者,醫道剛剛起步,阿珩這樣的佼佼者,太難尋,列國貴族不免多加註意,日後若有需要,也好找人。

面對這麼一個醫者,脾氣必須好,否則八成被氣出問題,氣死則不會,蘇醫師的醫術還是不錯的,死人也能救活。

這也是列國對蒼凜這一脈醫者公認的常識,相比起蒼凜,蘇醫師已然是大大的有良心,至少不會因爲自己不高興而隨意將病人給故意弄死。

雲晞看着阿珩肆無忌憚的模樣,頗有幾分羨慕,這姑娘活得肆意,很肆意,在這亂世之中難得的肆意。

阿珩問:“廷尉令來此是爲了抓我?”

雲晞搖頭。“我只是想看看嬸母是何模樣。”

阿珩:“......”

三七:“......咳咳咳......”

阿珩將茶壺遞給三七,三七抱着飲了一大口茶湯,總算將喉嚨裡的肘子肉給嚥了下去。“阿母你幾時爲人嬸母了?”

阿珩擡頭望天。“我也想知道自己幾時爲人嬸母了。”

雲洛,你最好有個合理的解釋,否則我饒不了你。

雲晞瞧着這對母子的反應,大爲不解。“你連叔父的兒子都生下來了,怎不是嬸母?”

阿珩愈發驚奇:“我幾時爲雲洛生了兒子?”

雲晞驚奇的瞧向三七。“此子難道不是叔父之子?”

阿珩一口血哽了在喉間,老兄你得多眼瞎才能覺得我兒子跟那個短命鬼相似?

三七更奇:“阿母,我不是白虎的兒子嗎?幾時成了洛叔的兒子?”

洛叔洛叔,叫得真親熱,阿珩腹誹。

雲晞原本淡淡然的神情在聽到三七之言時陡然成了悚然,雖然轉瞬即逝,但阿珩還是留意到了,這什麼表情?三七是白虎的兒子很驚悚嗎?或者該問,雲晞識得白虎?

嗯,這也不是沒可能,白虎雖是商賈,可他當年在北荒所爲,應是中原哪個與齊國有過節的國族派出去的細作,只是她不確定是哪個國家而已,範圍太大了。齊國數百年厲兵秣馬,開疆拓土,滅國無數,周邊國家就沒哪個沒被它攻打過,舉目皆敵。不過,看雲晞這反應,要麼就是跟白虎交過手,要麼就白虎是辰國派出去的細作。

阿珩忽的覺得有點腦仁疼,她或許已經猜到白虎是什麼人了。

白虎,青雀,真真是對仗工整的小名,自己真是豬腦子,怎麼就沒一早就聯想起來?

阿珩無語望天,雲晞卻是驚得不輕。

若三七不是雲洛的子嗣,那麼雲洛你是想做什麼?

“誰說長得像就一定是父子?不過三七的話,他也合該喚我阿父。”對於雲晞的震驚,雲洛以一種理所當然的口吻道。

雲晞溫和淡然的神色終於龜裂。“那你還對外放出消息說你與蘇珩有婚約。”

雲洛淡淡然的道:“事實如此。”

雲晞忍不住道:“你這是亂.倫。”

雲洛皺眉,瞧着雲晞,忽問:“你知道我爲何一直都不讓你上族譜嗎?”

雲晞聞言僵硬了下,反問:“難道不是因爲我的血統?”

雲洛搖頭。“因爲你對於事物的認知,你與神裔氏族的思維根本不在一條線上。”

亂.倫?對於俗世而言,是挺嚴重的,但對於神裔氏族而言,這真不是什麼事。

神裔氏族的族史比人族的文明史還要長,直說吧,神裔氏族形成時,人族根本還沒有產生最基本的道德倫理觀念,而同族通婚,且是直系的子嗣通婚可以大大增加下一代也是直系的機率。因而神裔氏族一直都是族內通婚,啥?什麼是族內通婚?自然是近親結婚。

蠻荒紀時,雖然道德觀雖未出現,但人族大部分部族都是與自己出身部族以外的人通婚,由此來避免生下有問題的後代。神裔氏族卻反其道而行之,族內通婚,夫妻之間的血緣關係都極近。如此雖有更多的直系出現,卻也有後遺症,那些直系多多少少都有點問題,或生理,或腦子。因而進入震旦紀後,神裔氏族便稍微改了改婚俗,仍是族內婚,卻五代之內的血緣親人都不能再通婚,且不再僅限於自己一族,鼓勵與其餘神裔氏族通婚。

雖然這麼一來,避免了近親通婚的弊端,但在世人看來,這仍舊是亂.倫。

同姓通婚乃不.倫,而神裔氏族,素來以同姓通婚爲主,直到九州帝國傾塌,大量族人戰死,神裔氏族這纔不得不開始於外族通婚,可即便如此,很多東西也沒改變。

悖逆世俗觀念,這就是神裔氏族。

雲晞最大的問題不是血統,而是他的腦子早已被世俗觀念的條條框框所填滿,而他一日無法擺脫這種影響,雲洛便不會讓他上族譜,這樣一個族人,一個不慎,會爲氏族帶來大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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