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心學的威力,一個要死的老先生
“細說!”
許存仁表面不動聲色,但心中卻震驚萬分。
這孩子比他想象中要聰明得多。
自從皇帝藉助老張家壓了孔家一把之後,朝堂中有些人對張家隱約不滿。
倒不是他們真對張家有什麼意見,與其說是對張家有意見,不如說他們對皇帝無可奈何,將情緒傾瀉到張家身上。
張家受了皇帝的好處,而已該替皇帝背鍋。
許存仁並不喜歡在這種被遷怒的做法,但卻也無可奈何。
“本來貧道不知道,但李先生罵我一句龍虎山的神棍,如此情急之下,那位李先生說的當是真心話,所以貧道大膽猜測他針對我的根源在龍虎山!
又想到我爹最近聖眷正隆,加上他對孔家那位公子的態度,貧道大概也明白是爲什麼!”
張異他坦誠,讓許存仁微微點頭。
他在觀察這個孩子的時候,就發現張異並非不學無術。
李贄跟張異鬧起來的時候,許存仁已經將事情瞭解個大概。
這孩子口口聲聲說他不懂,但他反駁起李贄來,卻顯得胸有成竹。
曲解“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這句話來攻擊李贄,雖然有些強詞奪理,卻也落在實處。
但這還不是許存仁將張異叫到此處的原因。
他真正震驚的,是張異隨口說的那句話。
“什麼叫做知行合一?
先知之而後行者,方爲正途,你這孩子以後別亂說,將聖人的功夫導入玄學之中!
你這話還好那些人沒回過神,不然少不得要找你算賬!”
張異聞言愣住,他卻沒想到許存仁沒在他鬨鬧學堂行教訓自己,卻對這句話如此在意。
不過轉念一想,張異也就明白了。
程朱理學始於南宋程顥與程頤,完善於朱熹,興於前元,到進入明朝建立,早就是儒教的主流思想。
張異一直認爲,理學的興起,將天理和儒道融合,儒教的神聖性和君權的合法性進行補充的學說,所以宋以後,理學一下子成爲帝王的香餑餑,被人爭相追捧。
而他無意說起的知行合一,乃是後世心學“聖人”王明陽和理學分道揚鑣的理念核心之一。
也難怪對方會特意提醒自己。
他觀眼前老者似乎和其他學者不同,道:
“相比起程朱理學的先知後行,格物致知,小子倒是喜歡王先生的知行合一,所謂: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
許存仁聞言,臉色大變。
張異這些話已經和他從小讀的書理念南轅北轍,他本想生氣,卻從這這句話中讀出無數的意思,整個人變得不淡定起來。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是伱這話從哪聽來的,那個叫王先生的人是誰?”
“是龍虎山的一個香客呀,我跟他吹過牛,聊過天!”
張異睜眼說瞎話:“我說我不喜歡讀書,他說他也不喜歡山下流傳的道理……只是君王喜歡,他也奈何不得!”
“知行合一,知行合一……”
張異並不清楚,他隨口說的一句話,會給一個研究了一輩子學術的老先生造成多大的困擾。
許存仁將張異召喚過來,本是覺得他有趣,找過來問問。
但張異一句話,卻隱約讓他感覺到,自己撿到了大寶藏。
“那個王先生是誰?”
老先生跳起來,一把抓住張異,張異道:“王明陽呀!”
王明陽是誰?
許存仁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天下有這麼一位人物。
“先生,我過關了嗎?”
張異一句話驚醒許存仁,他深深看了張異一眼,道:
“行了,你回去吧,跟李贄說是我讓你回來的,他不敢爲難你!”
張異點頭,乖巧離去。
許老卻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忘了問那孩子,那個王明陽還說了什麼?”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張異已經跑遠了。
許存仁搖頭笑:
“本來決定今年找陛下告老還鄉,但遇見這麼有趣的小傢伙,值得留一些時日!”
……
第二日,
張異來到學舍,已經換了一身俗裝。
他和鄧仲修昨天連夜去找人做了一件,勉強可以穿上。
這一次他不敢遲早,早早就來到國子學。
“喲吼,這不是昨天的小道士嗎?”
“小道長好!”
有昨天硬懟老師的經歷,張異在國子學收穫不少人的好奇心,路上不停有人跟他打招呼。
張異很快跟這些人交換了名字,然後開心的聊起來。
“老鄉呀,你這臉色不行呀,是不是偷偷去十六樓了……我這有方子你要不要試試?”
“廢話,咱讀書不行,龍虎山的藥方你還信不過?”
“那娘們拿話術套你呢,你可千萬別陷進去呀……”
“想要種痘法,我這裡就有……”
“我覺得這件事,可以這麼辦他……”
學堂內,孔克堅一直在觀察張異,
這個七歲大的孩子,很快跟同學們打成一團。
他可以跟三十歲的江西老鄉聊十六樓,也可以跟那位蘇州府知府的侄子聊情感,
再回頭,他已經手把手教別人怎麼種痘比較安全,大傢伙圍成一團聽他說話。
張家人,好像去哪都能成爲都能成爲焦點。
上至三十,下至十五六歲,沒有人是張異不能聊的,大家不管真情還是假意,都對張異報以善意。
而自己呢?
頂着一個孔家傳人的名頭,好像所有人都尊重自己,
但到現在,大家似乎對他保持着一種友善的距離。
除了有些老師對孔訥照顧有加,其他人大抵還是不敢靠近他的。
孔家漢奸之名,算是隨着皇帝宮中的隻言片語被定死了。也許別人不會介意這個傳言,但他們肯定在意皇帝的態度。
諾達的孔府,孔克堅在京城多久,沒有一個官員踏足其中。
孔府就是皇帝爲孔克堅準備的孤獨地獄,周圍人聲鼎沸,卻無法感受到溫暖。
而孔訥發現,他所處的地方何嘗不是孤獨地獄。
這些同窗,能來國子學上課的同窗,要麼家裡有人出仕,要麼是一心想要得到朝廷的官職,無論是什麼出身的學子,自然也不會輕易去接觸他。
“咳咳,要上課了!”
也不知道誰說了一句,張異的分享小團體鳥獸散。
他跑回自己的座位,卻發現孔家那位未來的衍聖公,有點孤單的樣子。
“這小子被孤立了呀,也難怪,吉祥物就該有吉祥物的命運!”
張異對孔訥還是同情的,雖然他認爲孔克堅是漢奸,但並不等於說孔家人都是如此。
而且這傢伙看着驕傲,但他故作堅強的樣子,好像一個快哭了的小屁孩。
張異理解孔訥的感受,因爲在來應天府之前,他在龍虎山也是這樣被師兄弟們孤立……
他用筆捅了捅孔訥,孔訥回頭。
“給你,這是江西那位張老哥給我的,吃不完!”
張異笑嘻嘻,將一份點心塞給孔訥,孔訥愣了一下。
這是來到國子學,除了老師之外第一個敢靠近他的人。見張異那張笑臉,孔訥百感交集,但他很快板起臉,將點心推回去。
誰要跟你做朋友呀?
張異一看這小子的動作愣住了,旋即也生氣了,切,還看不上咱們?
他也懶得理會孔訥,將點心塞進口中。
“先生來了!”
前排的學生低聲喊了一句,所有人開始手忙腳亂收拾東西,坐直身子。
“許老!”
“許祭酒?”
走進學堂的老師,卻不是大家認識的李贄,而是許存仁。
“李先生另有任用,從今天起,由老夫給你們當先生……,你們以後不要稱我爲祭酒,叫我許先生!”
許存仁的出現,讓學堂中的學子們騷動起來,祭酒親自給他們上課,這可是天大的榮耀。
能來國子學的人中,大概有兩種人。
一種是功勳或者官員子弟,憑藉祖輩餘蔭進入此中,另外一種是各地推舉上來的人才,想要在國子學中求一個功名。
大明科舉未開,如今當官的途徑主要是試舉薦制。
踏入國子學就等於擁有進入官場機緣,可是一個好老師的舉薦,更是難得。
許存仁可是國子學的祭酒,也教導過其他皇子,甚至算是太子朱標的老師之一。
這層關係若是能攀上,關鍵時刻先生能幫他們說句話,絕對是前途無量。
可是和其他人的高興不同,張異卻跟看傻子一樣看着那些人。
別人不知道許存仁的命運,可他知道呀!
這位老先生隨時可能死,被朱元璋殺死!
到時候,他們這些自以爲能攀上關係的同窗,恐怕此時興奮和許先生攀上關係的他們,到時候會覺得晦氣,恨不能跟許存仁撇清關係。
名利場和權力場的關係,就是這麼現實。
“開始講課!”
隨着許老講課開始,課堂安靜下來。
許存仁講的內容同樣是論語,但從張異這個門外漢聽來,卻比昨天的李先生好了幾倍。
他態度溫和,講課也是深入淺出。
哪怕是張異,也認真聽着,這大概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認真上儒家的課程,直到幾個時辰中,中午時分,這場漫長的課程才結束。
“你們兩個,跟我過來!”
許存仁指着孔訥和張異,將他們叫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