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溢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張異可以說他有事,他一笑置之,但說他母親有事,就不要怪他給你臉色了。
儒家講究孝道,而他也確實是個孝順之人。
他面色不愉,張異將這一切收入眼裡,心中暗笑。
章溢的孝順,甚至導致了了他的死亡。
他點出對方的命運,倒不是想要救下章溢一命,他跟這位老人的情分沒有到那程度。
張異真正的目的在他背後那些人,
那些對他心懷不軌的御史或者其他什麼玩意,也聽聞到二人的對話,竊竊私語。
而他們聽到這些話,就夠了。
“小道長還有預測的神通?”
章溢算得上有君子之風,哪怕張異如此說他,他還能保持表面上的風度。
這孩子一雙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天真爛漫。
他很難相信他是故意詛咒自己。
不瞭解的張異的人,很容易被他的年齡迷惑,他也擅長用他的年齡去迷惑別人。
此時的張異,展露出來的面貌,就如真的孩子一般。
他說話都奶氣幾分:
“嗯,我爹說,我這種本事叫望氣……”
“望氣術?”
這個大名鼎鼎的神通,早就在野史和話本小說中流傳……
不管信不信,張異背後那些御史們更加驚疑不定。
他們在道觀的時候,就被張異所謂的雷法和故作神秘給震懾一番,如今人家預測御史中丞的命運,也是合情合理。
但不管在什麼時代,預測兇吉這種事只要還沒驗證,大家都不會全信。
後邊的人半信半疑,章溢也當張異童言無忌。
“那你看出什麼,看出家母有難?”
老章能忍住不打張異已經算是有風度了,張異回答:
“不是,老人家壽元到了……爺爺,你到時候別太傷心,因爲您和老人家的命運牽在一起,您若太過難過,您也會歷劫!”
“好!”
章溢並不準備跟一個孩子計較這件事,張異也不在意他信不信。
他的母親明年去世,是板上釘釘之事。
也許因爲蝴蝶效應,這個世界的許多人,許多事,命運都發生偏轉。
可該去世的人,終歸還是會去世。
一路走來,張異在思索一件事。
他本人已經夠低調了,甚至包括他父親和龍虎山,也算是遠離朝堂。
可是那些人隨便捲起一個政治鬥爭,就能將無辜的他捲進來。
這種無力感,讓他覺得十分難受。
自己必須儘自己的努力,給自己加一點保護色。
作爲一個道士來說,裝神弄鬼,就是最大的保護。
哪怕再英明的帝王,對於得道之人也有敬畏。
張異算是看明白了,像張正常那樣低調做人,一樣逃不過朝堂中的風雨。
不如,做一個妖道!
可怎麼做,如何做,甚至做妖道本身都是他臨時想到的事,
他乾脆從章溢身上開始,爲自己未來的人設佈局。
章溢信不信不重要,這個身份他暫時也用不上,只不過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從今天開始佈局,未來自然會有用好這個人設的一天。
章溢將張異領到一個房間,讓他進去!
房間門被從外邊關上,裡邊只有一盞昏暗的燈。
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這等環境肯定會讓人恐懼,從這裡開始,對於張異的審查已經悄無聲息開展。
好在他並不是真正的孩童,張異四處打量之後,就選擇獨自坐在椅子上,覆盤今天得知的內容。
“歷史的走向變了,楊憲成爲右相,這是足以改變天下局勢的變動!
可是爲什麼?
朱元璋要提拔楊憲?”
張異先拋出一個疑問,這個疑問劉伯溫並沒有幫他解答,他們倆的情分還沒到那份上。
“南北分榜!”
對於張異來說,這件事背後的邏輯,其實不難猜測。
他將最近能影響局勢的大事一一擺出來,這個答案不言而喻。
比起劉伯溫還需要皇帝提點,張異能直接看到楊憲本來的命運。
排除所有錯誤的答案,正確答案顯然易見。
“楊憲的出身,是他唯一能被皇帝提起來原因,原本的歷史中老朱確實有讓他成爲宰相的心思,可他自己享不了這個福,才升左丞就被人宰了!
按照楊憲的尿性,他成爲右相也活不了多久!
這個人不知輕重,也沒有搞清楚自己的定位,活該找死!”
楊憲本來的命運,應該是在成爲中書省左丞之後,去說李善長的壞話太多,讓老朱不喜,最後找了個由頭殺了!
這個人在張異的評價中,是一個沒有找清楚定位的蠢貨。
他出身檢校,加上本身外交能力不錯,楊憲很長時間內都是被朱元璋信任的人,
尤其是跟李文忠共事的那段經歷,讓老朱對他越發欣賞。
但他不明白一件事,老朱將他放在中書省開始,他就已經不是檢校了,
固然,進入中書省,朱元璋有要安插一個人監視李善長的意思。
可一旦晉升中書左丞,老朱對他的要求已經變了。
成爲朝中大員的他,皇帝對他的期許應該是真正爲國家辦事。
可他不但沒有搞清楚自己的定位,還更加賣力的去構陷李善長。
這就是典型的做着左丞的官,還把自己當成一個只會打小報告的檢校。
朱元璋對他的失望可想而知。
李善長是什麼人,朱元璋難道不清楚?
不管如何,在洪武二年的當口,天下都還沒定下來,李善長身爲淮西一脈在朝堂中坐鎮的人,老朱就是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去動李善長。
動了李善長,整個淮西集團的軍心都是不穩的。
就憑伱楊憲也配?
朱元璋本想將他培養成另外一個劉伯溫,可楊憲的表現,甚至已經擊穿了老朱的心理底線。
加上他任人唯親的毛病,
所以這貨上任一個月,就被老朱給殺了。
可是到了自己所處的時空,老朱提拔楊憲的底層邏輯已經變了。
他身上承載的,應該是洪武皇帝對他能立起一個新派系的期許。
張異想到這裡,笑了。
楊憲這麼蠢,朱元璋知道嗎?
大概率,那位洪武皇帝現在還是不知道的,人總有燈下黑的時候。
再英明的皇帝,未必不會看錯別人。
至少作爲檢校來說,楊憲的表現是合格的,可成爲國家重臣,這貨還不配。
那麼問題來了?
現在楊憲和劉伯溫的爭鬥,又來自什麼?
張異將事情一件件捋順了,大概也明白事情的真相。
“TMD!原來老子真的成爲別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了……還是最殘酷那種!
所以,我現在是坐劉伯溫那桌?”
從劉伯溫透露的訊息來看,現在是大家圍繞着孔府的事情做文章。
楊憲跟劉伯溫做切割,並且瘋狂打壓劉伯溫。
李善長屬於吃瓜,順便插一腳的存在,但也是因爲他插一腳,自己的處境反而變得更加危險。
他們打不打倒劉伯溫不重要,自己很有可能在這場風波中直接沒了。
“也不知道老朱是怎麼想的,我可不能將命賭在那個喜怒無常的老傢伙身上呀!
少不得,要出點血了!”
張異自言自語的時候,外邊突然有了動靜。
“誰?”
外邊有人?
張異馬上站起來,警戒地盯着。
御史臺並非刑部,他被軟禁在這個地方,也沒有什麼嚴密的看守。
這要是有人對他不利,也是有可能的,張異從袖口中華夏力一把匕首,外邊卻沒了動靜。
他打開門,卻發現有張紙條放在門口。
張異拿起紙條,卻是笑了。
這些人是真把他當孩子糊弄了,用這麼簡單的手段有用嗎?
張異此時發現,他的年齡也確實是他的保護色。
很多人不知不覺,會看輕自己。
他緊張兮兮,將紙條捏在手裡,趕緊關門。
躲在黑暗處的某些人,滿意離去。
第二日,早晨!
御史臺來了許多大人物,張異被人叫醒,在房間裡等待。
等過了一會,一些人進來,引導張異前往審訊之處。
到了地方,張異一看,裡邊坐滿了人。
劉伯溫,章溢這兩個御史中丞,各自坐在一邊。
中堂審訊自己的人,張異本身也認識,是昨天對自己有惡意的一位御史。
他的下邊,有兩人坐得比劉伯溫更靠近,兩人身上的官服,也出賣了二人的身份。
中書省左右二相,李善長,楊憲!
張異沒有想到,自己一個小小的人物,卻惹得兩位丞相同時光臨。
再看劉伯溫,他此時低眉順眼,早就沒了昨天承諾自己的態度,張異心一沉,這不是什麼好事呀。
“張異,本官問你,你是否曾經爲前衍聖公孔克堅行過法術?
孔克堅老爺子,是否是在離開你的道觀之後,開始重病……?”
張異搖搖頭,否認這件事。
“大膽!本官勸你從實招來,若不然給你好看……
老實告訴你,孔家人已經承認了,若是你再如此,莫怪本官用刑!”
周圍的空氣瞬間變得凝重,若是換成一般的孩子被威嚇之下,恐怕已經破了心理防線。
張異卻一臉天真,自顧道:
“我沒有說謊,孔老爺子也沒有需要我動用法術的地方!”
“看你還敢狡辯,來人,帶人上來!”
張異否認的時候,楊憲和李善長都笑得意味深長,那御史喊人上來的時候,他忍不住回頭,卻見孔福,被人押上來。
孔福的出現,讓張異心咯噔一下。
他相信孔訥絕對不會出賣自己,但孔福恐怕就不一定了。
“來人跪下,說清楚你的身份!”
“各位老爺,我叫孔福,是孔府的老僕人……”
孔福老爺子看了張異一眼,又看看朝堂上的大人們,有些恐懼。
那御史問道:
“孔福,我問你,你前陣子每天帶着孔老爺去清心觀做什麼?”
孔福臉上露出恐懼之色,卻不敢回答,此時楊憲開口:
“你昨天都認了,今天難道想反悔?”
這句話一出,場中諸人這才驚覺,孔福這個證人恐怕是楊憲找來的。
而且看孔福的表情,他用了一些手段。
劉伯溫眼神冰冷,昨天他們去孔府走過場的時候,孔訥守口如瓶,卻不曾想,對方竟然找到孔福這個突破口。
孔福被楊憲威脅,果然跪下來,誠惶誠恐:
“各位大人明鑑,我大老爺前陣子確實在小道長這裡治療,老爺他失了魂,是我建議孔少爺去找人叫魂的,一切責任都在我身上,與少爺無關!
求大人們放過少爺,一切責任都在老奴身上!”
老頭子跪在地上,朝着衆人磕頭。
楊憲得意的表情,和其他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在場的人,都是修行千年的老狐狸。
孔府三言兩語,就把他爲什麼會招供的原因說出來。
分明是楊憲找到人去威脅,恐嚇孔府,將這件事無限擴大,孔家這個僕人怕連連孔訥,才被迫招供。
張異輕笑,楊憲這傢伙的風格,還是檢校那一套呀。
虧他還覺得志滿得意,卻不知道自己是取死有道。
不過他的手段,也的確讓自己陷入麻煩之中。
孔福一五一十,將關於孔克堅如何失魂,又如何偶遇張異的事情說出。
張異的手段,讓孔克堅長時間得到安眠,到最後遭遇賊人,改在孔府治療。
孔老爺子並沒有故意構陷張異,只是將事實說出。
他的說辭與其說是陷害張異,不如說是給他打了一個廣告,
其他人盯着張異,忍不住多看兩眼。
這世間道人許多,可真有異術的道人並沒有多少。
這孩子能叫魂,就算是異人一個了,別人望向張異的目光,不自覺多了幾分深意。
不過此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這場風波一旦開始,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那堂上御史大喊:
“你果然說謊……
張異,你當着朝中諸位大人的面當場糊弄大家,實在該死!
我念你是個小兒,不跟你計較,但你若再不說實話,我就要對你動刑了!”
那御史說完,有幾個人靠近張異。
他只以爲張異會害怕,恐懼,再多恐嚇幾下,這孩子就會屈服。
真相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張異破防,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
只是張異一臉茫然,絲毫沒有害怕的樣子。
“你還不承認,說……
你究竟有沒有對孔家老爺子行巫蠱之術?”
張異還是搖頭,那御史大怒。
就在他準備讓人動手的時候,張異回答:
“大人,有沒有一種可能,孔家老爺子確實失了魂,只是,失魂之症不是中邪,而是心病?
我爲老爺子治病,自然算不上行法術,所以貧道也沒說謊呀!”
張異一番話,說得衆人衆人一陣無語。
古人從來沒有心理疾病這個概念,自然不會認可張異的說法。
那御史大怒:
“你還在這裡胡言亂語,再如此,休怪我動刑!”
張異身後的人,一把將他按住,似乎就要動手。
只是此時,他絲毫不驚,卻道:
“大人,貧道想問一件事,請大人回答!”
“你說!”
那御史冷着臉,讓張異說話。
張異說:
“不知道是大人懂術法,還是貧道更懂術法?明明貧道說老爺子沒事,你卻非要說老爺子有事!
大人莫不是也偷偷修行巫蠱之術,才如此一口咬定?
如若不然,貧道實在想不通大人爲何如此篤定?
是大人希望孔老爺子失魂,想看孔家的笑話?
所謂,心存浩然氣,何懼鬼魅侵!
您是信不過老爺子養了多年的浩然正氣?”
這個靈魂提問,一下子問住對方。
那御史氣的臉都黑了。
張異的反問從邏輯上其實一點毛病都沒有。
你說孔克堅是失魂,我說不是,到底是你懂還是我懂?
你非要說孔家老爺子失了魂,是不是故意要看孔家笑話?
一邊看熱鬧的章溢,差點笑出聲來。
他是第一次認識這個龍虎山的小道士,做完見他天真爛漫,卻不曾想如此伶牙利嘴。
偏偏張異還是一副懵懂模樣,好似真的不懂。
那樣子惹得在場中立的御史,對他頗有同情。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立場,張異不過是楊憲和劉伯溫爭鬥的一個棋子。
恨不得利用張異來打擊劉伯溫的人有,對張異抱有同情的人也有!
這場無聲的爭鬥,他本來無足輕重,但此時這個孩子,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心存浩然氣,何懼鬼魅侵!”
一直沒有標明自己態度的章溢,卻重複起這句話:
“我一個儒門子弟,看得都沒有一個道士通透。
老夫學讀了十幾年的書,卻沒想到被一個孩子給教育了!”
儒家雖講浩然之氣,但卻不近鬼神。
張異這句摘自《聊齋》的句子,卻莫名深得在場諸人之心。
尤其他龍虎山嫡傳的身份說出這句話,等於擡高了儒家的地位。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這句話聽得十分順耳。
可那些急於給張異定罪的人,卻坐不住了。
那御史大喊:
“就你伶牙利嘴,給我動刑!“
他剛說完,劉伯溫開口:
“林大人,陛下說過,此事不涉刑罰,你是不是當陛下的話是耳邊風!”
他從張異進來開始,並不曾說半句話,此時方纔開口:
“大人是御史,還是刑部的人?老夫從不見御史臺有如此做派,聖上讓我們過來查事,這人怎麼樣自然由陛下定奪!
如果大人真想過一過刑部的癮,不若老夫明日去宮裡,爲大人求個前程?”
劉伯溫話音一落,滿場寂靜。
房間裡的氣氛,一時變得劍拔弩張。
“呵呵!有意思……”
衆人都不知道,在大堂後方。
朱元璋和朱標父子,對視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