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皇帝並沒有明言說要放張異,但其中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
老張雖然可以回朝天宮或者清心觀等着張異,卻也不願。
鄧仲修看師父神色正常,並沒有受傷的情況,他也知道,是皇帝手下留情了。
師父被侍衛擡出來,顯然是受了杖責。
他接任朝天宮後,倒沒有以前那麼不知世事。
這杖責的刑罰,生死全在行刑的人手裡。
如果他想你生,百杖下來生龍活虎,如果想要杖斃你,十杖也是足夠。
“是皇上……”
小鄧馬上想出原因,皇帝……
皇帝和師弟的關係,他不太可能會爲難師父。
“你噤聲就好……”
張正常躺回去,給鄧仲修使了個眼色,外邊的宋宗真雖然是他信任的徒兒,朱元璋和張異的事他卻不知。
小鄧點頭示意,拉開簾子吩咐。
馬車緩緩行去。
等到了刑部門口,衆人卻發現有一輛馬車也停在刑部不遠。
馬車上的標誌,赫然是信國公府。
他們靠近的時候,徐家丫頭從車裡拉開簾子。
“小鄧道長!”
徐妙雲主動和鄧仲修打招呼。
“是徐姑娘!”
鄧仲修走過去,跟徐家丫頭打了個招呼。
“娘還在宮裡,不過她傳話出來說小真人馬上會出來,本打算通知真人,但想到真人應該不便,故我們還想說接了小真人,再親自送回去……”
徐家丫頭三言兩語,便是說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她和徐夫人知道張異是皇帝的人,所以進宮求皇后那是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謝氏讓徐允恭,徐妙雲兩姐妹在刑部門口等着,也有邀功的意思。
鄧仲修想不到這層,只是盡心感謝。
可刑部的人,看着信國公府和朝天宮的人都站在刑部門口,可是膽戰心驚。
宮裡的消息還沒傳過來。
可是朝天宮和信國公府的人就在門口,已經給人無形的壓力。
果然,不久之後,刑部幾位大人回來。
張異馬上被他們請出刑部。
從刑部門口出來的時候,張異還好生安慰了許存仁夫婦,便是出了門。
“小真人!”
“道長哥哥!”
徐家姐弟和鄧仲修迎過來。
“徐家小姐,請幫我謝過夫人!”
張異看到徐家丫頭出現在門口,心生安慰。
這徐家果然還算是仗義,他知道徐家處世向來小心,沒事絕對不會去招惹麻煩。
能出手救自己,已經算是非常不錯了。
“改日我一定登門拜謝!”
徐妙雲也知道這不是聊天的時候,見張異無事,轉身就走。
“我爹呢?”
“被皇帝打了十個大板,流放北地一年……”
鄧仲修簡單交代了張正常的境況。張異微微擔心。
流放這事不說,就是挨板子可不是小事。
十個板子可是能要人命的。
他趕緊上車去看老張,鄧仲修和宋宗真留在外邊。
不過,等老張同志一溜煙爬起來,他便是放心過來。
“聖上還是念舊情啊,貧道沒事!”
張正常起身,也不解釋爲什麼老朱會如此手下留情。
“連累父親了!”
“沒事!”
張正常擺擺手:“我本來就準備遊走北地,這是行去年未曾完成之事,聖上這個處罰約等於沒有,至於打了十個板子,也是做做樣子,就破了些皮……”
張異聞言這才放下心來,也相信朱元璋是真的眷顧龍虎山。
這可不容易呀!
“爹,您細說宮裡的情況!”
張異也不知道皇帝的心思,他需要了解全局。
張正常點頭,他沒有任何隱瞞,將宮裡發生的事情鉅細無遺的說出來。
張異聽得很仔細,而且還不時詢問細節。
等聽老張說那句應天府王法的時候,他眼睛一亮。
這老爹平時聽他和吐槽,終於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要的就是這句話。
有這句話,楊憲就是不死也要扒層皮。
楊憲的跋扈,在史書上也是有跡可循的,加上他最近在應天府的所作所爲,張異不信檢校就沒有一點消息。
老爹憑空捏造的一句話,十分符合楊憲的人設。
在九句真話中夾雜這句假話,足以讓皇帝相信。
相信就夠了,朱元璋的性子,在關鍵時刻點上一句,比伱特意去說一個人百句壞話更有用。
接下來說到劉伯溫出場,張異驚歎。
這老傢伙雖然沒有野史上說得那麼邪乎,但也確實是這個時代文臣中的頂尖人物。
能利用老張給的機會,趁機給楊憲使絆子。
一句楊大人的刑部,這句話和老張那句話遙相呼應,就是要讓陛下起殺心。
可惜楊憲自己不爭氣,卻沒有及時撇清這句話。
倒是在一個明明對自己大好的形勢下,愣是被浙東派找出一處生機。
“這樣看來,許老師應該也會沒事,只不過不知道他這個官位能不能保住?
不過也無所謂,反正他無心功名,告老還鄉也沒事!”
張異自己脫險之後,對許存仁的事情本來頗爲擔心。
畢竟老頭子如果沒人保着,確實容易成爲構陷的對象。
太子朱標既然干涉了,他活下來不成問題。
“只可惜,陛下對楊憲似乎頗爲信任,明明百官都要圍攻他,陛下卻親自給他解圍!
這朝堂中的水壓,太深了。
今天又讓這中山狼逃過一劫……”
揍了楊憲之後,龍虎山和楊憲已經不死不休,老張也毫不掩飾希望楊憲有事的心裡。
只是明明形勢大好,卻還是被皇帝保護下來。
他也明白一個道理,哪怕張異再受皇帝喜愛,他也不足以讓皇帝改變他的做事態度。
對於老張的失落,張異想了許久之後,卻笑起來:
“爹您放心,我反而覺得楊憲離死不遠了……
陛下能當着羣臣的面護他,那不符合那位留給別人的印象!
那隻能證明一件事,陛下在楊憲身上投注的東西,確實非常大,他暫時不能死!
不過……
反而是因爲這樣,所以楊憲在辦完這件事後,他會死的概率,非常大……”
狡兔死走狗烹這事,朱元璋可沒少幹。
張異這番猜測,倒不是信口開河。
就如洪武朝的錦衣衛,乾的是髒活累活,可活幹完了,老朱不照樣翻臉。
皇帝在楊憲身上的表現,讓張異想起一個人。
“怎麼說?”
張正常不解,明明是皇帝一心袒護楊憲,張異卻得出和其他人相反的想法?
張異搖頭,他明白老爹的疑惑。
事實上,他也不見得比朝中的大臣聰明,可是他是一個穿越者,從史書上去審視這位帝王,張異比其他朝臣更瞭解朱元璋。
至少有些老朱的套路他們沒見過,張異見過。
朱元璋並不算是一個能忍的人,也不能說他不能忍。
老朱會在沒有必要或者自己暫時做不到的事情上忍,比如倭寇侵擾大明海防,日本殺了大明的使節,哪怕他心中暴怒,可也能爲了大局忍耐。
這是梟雄的本分。
可面對朝中大臣,哪怕是李善長等,他也不需要忍。
他是洪武皇帝朱元璋,他的威望足以讓他掀起任何風浪。
奉天殿中,楊憲明明犯了那麼多罪過,朱元璋本可以罰則他一頓,高高擡起,輕輕落下。
這樣既能發泄了他的怒火,也能將這件事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就如張正常一般,流放流放了,屁股也打了,事情也就過去了。
可老朱偏不,他將這件事糊弄過去了。
其實這種做法,就是有種秋後算賬的味道。
這和他從某種程度上縱容胡惟庸,是一個性質。
也就是說,朱元璋大概率要殺楊憲了。
只是目前對方還有利用價值,老朱忍下來。
他將這番道理說給老張聽,老張不由後怕。
原來自己捱了一頓打,反而算是好事。
“當今陛下因爲出身的緣故,他身上多少有些自卑,這種自卑並非來自他的能力,而是他無法改變的出身。
他總怕別人想着,他一個乞丐都能取得天下,別人會不會因爲看輕他而選擇相同的道路。
加上年輕時的記憶,所以他對官員的忍耐性極差!
其中貪腐自不必說,但還有一件事,其實陛下更爲忌憚!
那就是,弄權!”
張異給老爹分析道:
“咱們大明的權爭,總體而言李善長也好,劉基也罷……
他們若是欺壓等閒百姓也好,或者構陷其他官員也罷,皇帝大多數會權衡利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兩個人雖然爭,但該做的事會做好,他們的雖然會構陷他人,可決策權卻在皇帝手中!
而楊憲,這次他的行事方式,是錦……是先斬後奏那一套,且兒臣相信以他的爲人,在下邊也收了地方的錢!
這就屬於奪了皇帝的決策權,又沒把事辦好的類型!
如果不上秤,皇帝未必知曉。
可是上了秤,那就不是他能壓得住的……”
人很難擺脫自己性格中的缺陷,除非是聖人。
張異自認爲無論自己還是朱元璋,都遠談不上聖人的程度。
那朱元璋的行爲模式,就不難猜了,根據老張轉述的奉天殿上的所有人的一言一行,他能做出這樣的判斷。
原來的楊憲當了一個月左丞就沒命了,也是因爲他破了老朱的底線。
老朱需要屬下權爭來平衡這個新生帝國的各方勢力,但權爭的底線卻不能是影響大局。
劉伯溫和李善長都在這條底線邊緣徘徊,不越雷池一步。
而楊憲,沒有這個本事。
這一世的楊憲所作所爲,其實已經超越了前世。
他不死,張異都已經鬱悶許久,現在他要是還不死的話,張異都懷疑史書是不是錯的?
“可是什麼利益才能讓陛下要保楊憲?”
張正常詢問道。
張異回答:
“兒子猜測,一開始陛下從改革南北榜開始,就想讓楊憲成爲北方士子的領袖人物!
這南北彌合,需要提拔一批北方官員,可爹您也知道,咱們大明的起家的根基都在南方!
不論是浙東派還是淮西派,都是南方人。
北方的官員,要麼有前朝背景,不堪大用。
要麼確實是能力不行,實在用不得。
這也是因爲北方的文脈,確實被異族壓制太久了……”
張正常行走北方,對於張異這些話也是認同的。
“讀書讀書,一個文風昌盛的地方,不說一定要是繁華之地,但至少經濟也要過得去!
北方這數百年來戰亂不斷,經濟空虛,加上華夏龍氣難移,從宋起就已經不是文興之地。
加上這百年的摧殘,更是不堪。
陛下用心良苦,他提起楊憲,等開了恩科,南北榜的北方士子多少也有一棵大樹依靠。
等到北方真有良才,他提拔起來,楊憲的任務纔會完成!
所以說,爲了這件事,陛下怎麼也會忍他楊憲三五年,可任何忍耐都是有限度的。
楊大人這次過界了,我不相信陛下還能忍下去……”
“可陛下這次還不是袒護他?”
“不一樣?”
張異搖搖頭:
“以前,陛下會罰他,這次什麼都不做!
天若使人滅亡,必先使人瘋狂……
如果陛下想用一個人,就會提醒他,去訓斥他,許敲打他,
如果連這個都懶得做了,下場可想而知……”
老張怔怔的,久久不能平復心情。
這朝堂中的門道,他居然需要自己八歲的小兒指點方能看清?
他深深看了張異一眼,如果自己這孩兒是龍虎山的掌教,確實能比他強上許多。
他突然想起張異牢房中,承諾過他的事?
“你真想幫龍虎山拿回天師位?”
張正常突然提了一句,張異愣住。
他在牢中承諾父親的話,雖然也是一時衝動,但張異並不打算賴賬。
父子二人的心結,在老張揍了楊憲那一刻起,已經徹底煙消雲散。
眼前的張正常,雖然正值壯年,但張異也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改變父親的命運。
也就是說,他們相處的時間,很有可能不到十年了……
“嗯,我有思路,但卻需要時間……”
“你說說!”
“天師即國師,想要拿回天師位,至少要成爲大明國師……”
張異將他分析過的話,說給老張聽,老張登時絕望了。
國師?
他就算再努力也好,也不可能成爲大明的國師。
“大明國師,可不是那麼好當的,而且以當今陛下的性子,想都不要想!
所以要謀國師的路子,只能將主意打在太子身上!”
張異很務實,他就算想爲龍虎山做點什麼,也絕不會去招惹朱元璋。
朱標,確實有那麼一絲可能……
“所以爹,您可以安排我見皇帝了!”
張異提出一個讓老張心驚肉跳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