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府,沈萬三在偏廳焦急地等着,左右等不到楊憲的人。
從剛纔那位離開的道長看,這位宰相大人分明就在府裡,卻不見自己。
他焦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
雖然昨晚那位神秘人承諾會給他安全,可他是真沒敢相信這等大人物。
這些人爲了利益,反手將他賣了也是毫不猶豫。
如果楊憲能收下他的錢,相信至少沈家還能保證暫時的安全。
可在他焦急等待的時候,
楊憲卻在後院悠然品茗,他手邊還放着一份禮單,那是沈萬三的心意。
禮物自然不會大大咧咧送到楊府,反正會有人幫他打點。
楊憲看着這份禮單嘖嘖稱奇,這沈萬三不可謂不大方,其中的禮物裡,還有前陣子風靡京城的玻璃鏡。
但楊憲看了一會,卻將禮單退回去。
“想買命,不夠……”
他說完這句話,那位家中僕人秒懂。
然後,他將禮單拿走,去前邊應付沈萬三。
沈萬三等人來了,趕緊起身迎接。
“沈老爺,你帶着你的禮單走吧!”
“大人,不對,楊管事,這我都來了……”
“我家老爺說了,他是給皇帝辦事,可不敢犯錯誤……出去……”
一旦翻了臉,楊管事開始不客氣趕人了,沈萬三急了,這件事要是他沒辦好,可是兩邊都要得罪的……
他趕緊拉住對方,送了一疊銀票進對方的袖口。
對方登時心領神會,口中喊着要趕走他,卻在他耳邊說:
“你回去等我……”
這話說完,老沈登時像是吃了個定心丸,然後他配合對方,讓自己被轟出楊府。
當日,楊管事來到沈萬三的宅子。
沈萬三掃榻相迎。
“楊管事,右相那邊有何指示?”
面對沈萬三的奉承,楊管事的表情變得玩味起來。
他嘿嘿笑,陰陽怪氣的說:
“人說沈家是江南第一家族,富可敵國,但沈老爺的買命錢,可是賤了一些!”
沈萬三臉色微變,趕緊陪笑道:
“我們四鄉下人,上不了檯面,不敢稱什麼第一。
您老給咱指個路,小的也怕自己做的不周全……”
楊管事嘿嘿笑,道:
“沈老爺,這海盜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您也不是不知道,沈家家大業大,名聲也大,按道理是肯定跑不了的!
加上您以前還資助過張士誠,那可是妥妥的污點,如果說誰家陛下不會關注,但你這裡,陛下是記得的!
我家大人說呀,有時候跟陛下聊天,陛下還會提起您,您說您這麼大的佛陀,他敢去搬嗎?”
沈萬三暗罵,自己什麼時候是張士誠的人了,他以前在張士誠的地盤裡,人家讓他捐贈物資他敢不捐贈嗎?
所謂各爲其主,他連張士誠的部下都算不上,楊憲這帽子扣下來,確實有點大。
沈萬三發誓,等這件事過去了,他以後要多低調有多低調。
沈家今日的災劫,一半是因爲名聲招惹來的。
此時形勢比人強,他只能賠笑:
“那您說,多少合適?”
“我給你列個單子吧……”
這楊管事煞有介事,找來紙筆,將沈家上下百口人的名字都寫上去。
這名單一出,沈萬三登時汗如雨下,他自己都要想一下,才知道自己家裡人的名字,許多不太親近的孫子,他未必能記得清楚對方的名字。
可人家說寫就寫,分明早就做好了準備。
等到名單列出來之後,楊管事開始在名字背後寫上數字。
數字是最近朝廷推廣的阿拉伯數字,沈萬三倒是認得,因爲這種數字方法,確實比漢字方便,也算是老朱推廣最快見效的一種東西。
五百兩……
三千兩……
五千兩……
十萬兩……
楊管事寫的數字,赫然是沈家每個人的買命錢。
沈萬三的手腳登時冰涼,這種赤裸裸的明碼標價,是楊憲給與他的羞辱。
他耐着性子將這些數字算了一遍,差點跌倒在地。
七十七萬三千五百兩銀子……
這就是楊大人的胃口,他分明就是想將沈家生吞活剝。
沈家就算再富有,這筆錢也不是他輕易能拿出來的……
就算拿出來,沈家未來也必然元氣大傷。
可比起抄家滅族呢?
他隱約明白,楊憲爲什麼遲遲沒有動沈家,這分明是想要吃幹抹淨。
“沈老爺,你有一個月的時間考慮……
大人最多爲您拖一個月的時間!”
楊管事站起來,警告一句:
“您可別想着去亂說話,這件事若有一絲半點傳出去,你小心自己的身家性命……”
楊管事說完,轉身離開,沈萬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想哭哭不出來。
此時,有人通報,另有訪客。
等沈萬三叫人進來,那人徑自將那份單子帶走了。
這動作,讓沈萬三隱約升起一絲希望,至少還有人治楊憲一治。
……
皇宮,朱元璋在半個時辰後,已經拿到了楊管事開出來的單子,上邊每一個名字和名字背後的價錢,就是對他最赤裸裸的諷刺。
楊憲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從他投靠自己開始,在自己身邊從事文書工作,再到後來展現出外交方面的天賦,到後來在檢校的出色表現……
楊憲的能力,朱元璋是認可的,包括劉伯溫也認可他的能力。
只是老朱沒想到,真把他提起來後,他竟然能搞出如此多的幺蛾子。
德不配位!
張異那首《中山狼》已經說得非常透徹。
“朕是沒想到呀,楊憲楊大人在搞錢這方面,可算是絕世奇才,朕看前朝那些官員,都沒他能貪污……”
朱元璋將單子遞給朱標,朱標一看,臉色大變。
七十七萬兩銀子,楊憲是越來越飄了。
新朝初立,貨幣奇缺。
不說白銀,就是民間流行的銅錢之類,也隱約有不夠的趨勢。
這七十七萬兩白銀,先不說本身的價值,沈萬三能不能拿出來還未必可知。
就算要拿出來,少不得要賤賣田產,產業……
也就是說,楊憲讓沈家這麼一折騰,少說也要折騰掉沈家上百萬兩銀子。
太狠!
朱標對楊憲這種做法的第一感覺,就是楊憲不給人留活路。
他這種做法,太過猖狂。
是得意忘形。
“他也在檢校待過,他就不怕父皇抄家?”
“正因爲他在檢校待過,所以他不怕朕……”
朱元璋冷着臉,嗤笑:
“他太熟悉檢校的運作方式,他也知道檢校在地方上沒有影響力!也知道如何避開檢校的探查……
只要能堵住從地方到京城的這條路,他楊憲就可以天衣無縫,吃掉江南富戶們的財富!”
朱標默然,朱元璋繼續道:
“海盜案至今,一共牽連江南富戶九十七家,其中罰沒田產、糧食、產業之類的東西,根據楊憲給朕的彙總,摺合大約三百多萬兩銀子……
他楊憲一個人從沈萬三這裡,就拿走七十七萬兩銀子,朕這還不算他收的其他買命錢。
還不算,地方官員給朕抄家的時候,有沒有貪墨一些……
這些雜七雜八算起來,這些狗官賺得未必比朝廷少……”
老朱的殺意越發濃重,他恨不得現在就將楊憲抓起來砍了。
只是楊憲還有利用價值,他要讓他站好最後一班崗。
海盜案,還在有條不紊的推動。
楊憲的權力之大,連李善長都要避其鋒芒。
朱元璋這幾日也當沒有看見楊憲的作爲,這件事逐漸過去。
幾日後,早朝。
商討完其他事後,楊憲主動提起:
“陛下,臣有事啓奏!”
“說……”
朱元璋允許楊憲開口後,楊憲道:
“關於前幾日鬧的沸沸揚揚的僧道納稅之事,臣覺得也該有個定論……
正好道人劉淵然帶着京城僧道的血書呈給皇上,微臣覺得應該給他們一個說話的機會。
如今劉淵然就在宮外,請陛下恩准劉淵然進宮。”
他說起這件事,朝中文武百官都愣了一下。
因爲海盜案突然爆發,浙東派發起的這場風波也偃旗息鼓。
大家都心知肚明所謂的僧道納稅案是怎麼回事,那些和尚道士納稅不納稅跟他們屁事?
所謂指桑罵槐,莫過如是。
那些僧道鬧,是好事……
鬧起來他們才能渾水摸魚。
此時楊憲重提這件事,百官不明白他想做什麼?
但大家還是支持他讓劉淵然進來的。
那些和尚道士的火,也憋得差不多了,該讓他們發出自己的聲音,去影響皇帝的意志。
所以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朱元璋身上,想要看看他怎麼說?
朱元璋對這件事心知肚明,他回答:
“那就讓人進來吧……”
劉淵然這個年輕道士他有印象,有點神通,且也是個人才。
在皇帝的心目中,劉淵然算是可用之人。
他點頭,同意了楊憲的主意。
楊憲十分得意,太監去外邊將劉淵然引入。
劉淵然給皇帝獻上京城名僧名道的血書,然後爲佛道二門痛陳利害。
朱元璋眯着眼睛聽,卻是沒有發表意見。
不過,劉淵然的表現,倒是贏得許多人好感。
他沒有把僧道和讀書人對立起來,這明顯是經過楊憲的提點後,他自己做出來的調節。
但這些話落在朱元璋耳中,卻是失望不已。
張異惹出來的這場風波雖大,可着眼是爲了華夏長治久安……
而劉淵然的格局,終究還是小了些。
他聽完劉淵然的陳述,放下血書問:
“朕問你,你可知這風波是如何引起?”
“不知!”
劉淵然賣了個傻,故作不知。
朱元璋突然將這份血書,丟到劉淵然面前:
“朕看你也是個人物,但眼界終究太淺,被人賣了都不知……”
他說得粗鄙,但言下之意在場每個人都心知肚明。
百官臉色煞白,這皇帝終究不同意他們提出來的意見嗎?
“下去吧……
此事你威德不夠,莫做無用功!”
朱元璋沒有爲難劉淵然,卻將他趕出奉天殿。
滿朝文武寂靜,他們從皇帝的態度中,大概也明白朱元璋的想法。
此時,有個官員站出來,主動提請皇帝改革,爲僧道納稅。
李善長出來附議,其他大臣無不認同。
朱元璋道:
“來人,去朝天宮,讓張正常過來……”
朝天宮中的張正常,本來就在安心“養病”。
宮裡一個旨意,他也懵逼了。
等到王公公稍微提醒,他才明白是劉淵然惹出來的幺蛾子。
他告了個罪,以要整理儀容爲理由回到房裡。
張異去了清心觀,並不曾在這裡伺候,老張趕緊喊張宇初:
“你把你弟弟給我留的那張紙拿出來!”
“知道了,爹……”
張宇初從自己經常看的一本書裡找到一張紙條,上邊是張異教他說的話,他帶着紙條匆匆出門了。
不多時,奉天殿,張正常裝着一瘸一拐,進入奉天殿。
老朱看他模樣,一陣無語,這貨的演技是越來越好了。
張正常要跪下,朱元璋揮手:
“得了,知道你有傷在身,免禮!
張正常,朕問你一件事,你對於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僧道納稅有什麼看法?”
一時間,奉天殿針落可聞。
這場風波鬧得這麼久,老張作爲道門領袖,主打就是一個躲。
因爲他的緣故,僧道二門鬧了這麼久也沒有人出頭。
如今他已經躲無可躲了,其他人都用玩味的眼神看着他,看這傢伙該如何應對皇帝?
老張嘆了一口氣,道:
“其實貧道也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陛下,從貧道的立場來看,自然是不希望僧道納稅?爲此貧道還和宋濂理論了一番,被陛下責罰,這件醜事朝中諸位應該知道?”
“嗯!”
朱元璋儘量讓自己面無表情,他知道老張接下來就要說什麼話了。
果然,張正常說:
“後來臣思索這場風波,才明白宋濂宋大人爲什麼會矛頭指向僧道,其實他求的就是公平二字!
僧道有特權,身爲聖人學生的士子們卻無,這是非常不合理的事!
宋大人求的是公平,貧道也願意擁護這種公平!”
老張一席話,說得在場的官員喜笑顏開。
他們鬧騰的目的,不是爲了僧道納稅,而是爲了一樣的待遇。
如果張正常幫士子說話,那自然是極好的。
誰知道,老張跪下來說:
“臣不忍陛下爲難,所以臣請陛下爲僧道納稅,平士子心中不忿!”
李善長:???
楊憲:???
百官:???
大哥,你這是鬧哪樣呢?
讓你跟咱們一起逼宮,你特孃的掀桌子不玩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