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處？
朱元璋靜下心，想要聽聽張異的看法。
徐家丫頭本來也想跑，奈何吃瓜的本能將她死死釘在原地。
她很聰明，假裝給張異倒了一杯茶，藉故留在原地。
徐妙雲看似乖巧，其實一雙耳朵已經豎起來，就想聽聽張異怎麼說。
“其實從生產力來說吧，現在天下休養生息，人丁不旺！增加天下人口，鼓勵生育才是正當其時！
鼓勵寡婦守寡，這一點和陛下想要恢復生產的初心是相違背的。
只能說他定下這個規矩，並非理智的決定……
而爲什麼他會推動這種行爲呢，其實還是自卑……”
自卑……
老朱的嘴巴抽動了幾下，他寧願張異說他殘暴，自私、都不想被人說成自卑。
人最不喜歡的就是陰暗面被人捅出來。
自卑恰恰是陰陽面中最不好被觸碰的一面，甚至當事人本身，也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朱元璋還沒反應，他們身後的徐妙雲倒吸一口氣。
這傢伙在皇帝面前，這麼敢說嗎？
生產力，又是該死的生產力。
張異這小子開口閉口都不離這個名詞。
這傢伙就好像是一位無情的文明進程的推動器，就不能允許皇帝有一點私人情感傾向嗎？
張異可沒慣着朱元璋的毛病，繼續說：
“所謂程朱理學，尤其是女德的部份，無非就是靖康之後宋朝那些士大夫們爲自己的軟弱而找的傾瀉口！
女性的生產力並不僅僅侷限於生育孩子之上，她們也是有機會成爲勞動力的。
尤其是紡織……
可過分強調女德，其實是束縛了這部分生產力，在農耕社會，小商品經濟不發達的時候這隱患還看不出！
可如果天下迎來盛世，工商業發展起來呢？”
張異這番話其實有些強詞奪理，但老朱聽完依然震撼。
隨着理學的興起，理學家們對女德的要求基本越來越嚴格，但相比起本來就沒什麼規矩的蒙古皇帝。
朱元璋大概是第一個將那些理學家追求的道理，第一個以官方的途徑定下來的人。
他沒覺得自己有什麼錯，那是因爲他所受過的思想教育，他認同這套理念。
這種如呼吸一般自然的東西，朱元璋也不會意識到他有什麼不對。
張異的話，朱元璋心裡非常抗拒。
可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動不動產生殺意的皇帝，從某種程度上說，朱元璋在張異的一次次預言中，被【馴服】了。
這一點他自己都沒有意識。
不管再如何反直覺，張異的話至少值得認真傾聽，仔細思考。
所以皇帝深呼吸，將自己心中的厭惡壓下，反駁：
“難道你的意思，還要將那女人高高捧起不成？”
“記得以前和叔叔說過，先祖茹毛飲血之時，有過母系氏族，後來生產力發生變化，男性佔據了社會的主導權！
生產力決定擅長關係，所以男強女弱這是自然而然的結果，
可就算是強漢，盛唐，女性的地位從未如此低下過！
很簡單，因爲那時候的爺們夠自信，他們不用給對方設置條條框框，也相信自己能壓下女性本身。
雖然個例上有些翻車，可改變不了社會的總體局勢……
可是宋朝之後，或者說，靖難之後。
漢人，尤其是士大夫階層的脊樑骨，第一次被打斷了。
面對異族，他們失去了先輩的自信。
而他們流傳下來的學說中，自然也帶着這種自卑。
在那之後，咱們的精英階層，也變得小家子氣。
後來儒家通過理學完成宗教化，這份小家子氣和自卑也化在理論之中，影響着後世之人
所以從文化的根上，咱們這些年流傳下來的東西就不對……”
張異在自己熟悉的環境中，比較容易放鬆自己的戒心。
可他沒意識到他自己說的東西，對於一個早熟的小姑娘影響有多大。
徐家丫頭瞠目結舌，只是盯着張異半天說不出話。
張異教過她許多東西，她認可張異，但張異卻從沒真正與她說過如此叛經離道的話。
尤其是，他竟然敢對着皇帝說？
“至於回到叔叔的問題，叔叔，您認爲您夫人對您的情感，是因爲恐懼您嗎？”
朱元璋被張異問住，一時間不能回答。
張異再換一個問題：“或者說，您認爲如果沒有女德教育，您夫人就一定是個不德之人？”
老朱聞言毫不猶豫地搖頭。
如果張異舉例的人換成別人，朱元璋這多疑的性子估計還會想一想。
馬皇后，不可能。
當年郭子興將他招爲女婿，第一次見到馬大小姐，自己心中的那點不安馬皇后是能看到的。
她並非迂腐之人，相反很有手段。
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不知不覺被她折服。
“那，如若叔叔萬一遭遇不測，您覺得貴夫人，會不會改嫁？”
“不會！”
朱元璋再次否認。
“那叔叔您想過，讓她給您殉葬嗎？”
張異這句話，差點讓朱元璋從椅子上跳起來，他發現自己的身份了？
別說他，朱標和徐家丫頭也嚇了一跳。
但見張異表情正常，朱元璋才意識到，張異不過是將他帶入朱元璋的角色，並不是知道他是朱元璋。
老朱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從未頒佈過關於殉葬的詔書，但不等於他心裡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殉葬這種事，和百姓沒有什麼關係，一般只是公侯親王在做。
發現自己是虛驚一場，老朱吁了一口氣。
但張異的扎心並沒有結束。
“所以說呀，所謂宣烈婦，本身就是吃飽沒事幹的事！
就是皇帝的自卑心理作祟！”
張異這段話，就差指着朱元璋的鼻子罵了，老朱臉色漲紅，強忍着沒有發火。
“皇帝對待女人的行爲，就如他對待官員一般！
都在往極限裡考驗人性，卻不曾想過人性經不起考驗……
您說吧，都已經當到皇帝了，卻還如此。
這不是極度的自卑是什麼？”
張異自古說，卻不曾看到徐家丫頭和朱標早就噤若寒蟬。
朱元璋低下頭，臉色陰晴不定。
當張異將女德之事和官員俸祿聯繫在一起，老朱不得不認真考慮這個問題。
官員俸祿之事，他跟張異有過一場很激烈的爭論，到最後還是自己選擇認輸。
朱元璋擡頭望向朱標，朱標卻低下頭，還將頭偏過去。
想讓他是被張異說動了。
老朱有些羞惱，轉身問徐家丫頭：
“徐小姐，您覺得如何？”
徐妙雲沒想到皇帝會問她，登時楞在當場。
朱標一看，就知道是父皇惱羞成怒，故意用徐家丫頭來壓張異。
張異不知道徐家丫頭的身份，可徐妙雲是知道的。
雙方立場如此分明，徐家丫頭怎麼敢忤逆皇帝？
果然，徐家丫頭低下頭，陷入糾結的狀態。
她偷偷看了張異一眼，卻見他已經雙手捧起開水，小心翼翼地喝了起來。
“黃叔叔，我覺得張真人說得不錯……”
徐家丫頭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擡頭勇敢目視朱元璋。
朱元璋一愣，他深深看了徐家丫頭一眼，笑了起來：
“徐家小姐，也是個有想法的人！”
徐妙雲聽到這句話，身體卻莫名放鬆下來。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內心的想法，不讓人看出她腦子裡叛逆的思想。
只是當朱元璋問到她的時候，她似乎有了豁出去的衝動。
她話音落，老朱又沉默了。
朱標卻嘆息一聲，徐家妹妹這個回答，徹底關上了嫁入天家的可能。
朱元璋也許可以認同張異的想法，但絕不會允許一個【有想法】的媳婦嫁給自己的兒子。
尤其是，不是太子的其他皇子。
“自卑，哼？”
老朱臉上的尷尬還沒有消失，畢竟被張異指着鼻子說他自卑這件事，換成其他人早就人頭落地了。
“那是自然，從程朱理學開始，咱們華夏再也不負漢唐的大氣，雖然君權更加集中了……，可有些文化內核，終歸還是回不去！
我倒不是覺得漢唐一定比我大明好，畢竟這世界是進步的！
可是如果讓小道選擇，生活在盛唐，大抵還是比大明有趣的……”
“哼，你說的有趣，可是勾搭良家婦女……”
“哪有？”
張異一本正經地反駁老朱，眼神有些心虛。
說起來，還真有這方面的考量。
這個時代的女子太沒意思了，不是說不美，而是條條框框太多，除非去青樓找樂子，那些大家閨秀有幾個能經得起玩笑？
別看常家姐姐和自己關係不錯，張異也知道，最多三四年自己長大之後，她也會變得生份起來。
“我只是覺得，皇帝雖然將已經分裂的漢家人心彌合起來，卻終究沒有將漢唐時期的自信找回來，終歸，還是差了一口氣。”
老朱大好的心情，被張異攪和得瞬間沒了。
張異曾經對他說過，他是應該成爲千古一帝的人。
朱元璋能聽取許多他的意見，很大程度上和這件事也有關。
結果到頭來，自己的努力在人家眼裡，抵不過一個有趣二字。
自己，真的錯了？
還是如那小子說的一般，其實他是自卑的？
好心情沒了，朱元璋也懶得去搭理張異，他隨口聊了幾句，告辭。
“叔叔，你最近沒事吧？”
臨行前，張異還提醒了朱元璋一句，老朱知道他問的是什麼？
“放心，楊憲案我沒參與，沒有什麼大事！”
他上了馬車，緩緩消失在轉角。
張異若有所思，他回頭，卻看見徐家丫頭盯着自己。
那丫頭的眼神中，似乎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張異緊張起來：
“你又在打什麼主意？”
在這個時代，唯一讓他覺得“有趣”的小姑娘，可能也就眼前的徐家丫頭了。
不過她鬧騰起來，張異也有點頭疼。
按照往常的慣例，徐妙雲被張異質疑，肯定惱羞成怒。
只是今天的她，似乎特別溫柔。
“謝謝你爲天下女子仗義執言，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徐家丫頭扭捏了半天，認真感謝張異。
張異呵呵笑，摸了摸她的頭。
不過身高不太夠，他摸得不夠舒服，於是墊起腳尖。
“不客氣，以後你發達了，記得罩着我……”
“你……”
徐妙雲瞪他一眼，跺跺腳跑開了……
“這丫頭要是晚生幾百年，說不定拳法高超，算了，不管她……”
張異搖搖頭，繼續忙碌他的事去。
……
朱元璋生了一路悶氣，朱標也不敢隨便跟他說話。
父子倆雖然無話不談，可關於自卑這個話題，那是萬萬不能提的。
君臣父子，無論是老子還是皇帝的身份，在朱標心中，皇帝都是他崇拜，仰慕的對象。
朱元璋也習慣了這種父子關係，如何能給孩子展現他的脆弱？
等進了宮，換了衣服，老朱就讓朱標滾蛋。
……
“妹子，你怎麼來了？”
朱元璋不自覺忙到晚上，他聽了動靜，卻發現馬皇后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了。
老朱盯着馬皇后看了半天，不說話。
“重八，我臉上有東西？”
馬皇后有些疑惑，摸了摸自己的臉。
朱元璋笑起來，笑得特別沒有防備。
大概只有馬皇后跟他獨處的時候，他纔會如此安心。
“你很少會過來，想來是有事要勸朕？
這大概還是和海盜案和楊憲的案子有關吧？
這些人勸不動朕，跑去找你求情了？”
夫妻多年，二人的默契早就不是其他人能比。，
馬皇后什麼都沒說，朱元璋就知道她來找自己是爲了什麼？
“瞞不過你，那些人也叨擾了我一些日子，只是我覺得婦道人家不該干涉國政，都給推了！
妾身今天來，不是因爲那些人的勸說而來，而是妾身自己想來！
陛下，這血流得太多了，大明開朝才兩年不到，再殺下去，恐生不詳……”
朱元璋冷哼：
“他們是找不到理由了，才用這個法子勸你？”
馬皇后微笑搖頭：
“陛下是知道臣妾的，如果臣妾不認可這種想法，也不會來找皇帝！
今日你也別去深究人家怎麼想，就當是臣妾的主意。”
朱元璋冷哼一聲，倒是沒有直接答應馬皇后，他說：
“你先不要提這件事，其實朕有個問題也想問你！”
“陛下請說！”
“妹子，如果有一天朕先你而去，你會給朕殉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