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
密林深處,四下寂靜無人,唯有奇形怪狀的樹影重重,在夜幕中恍若妖魔的爪牙。
柳州旱災,百姓陷入饑荒,鮮嫩的樹皮也成了他們的口糧,許多平民在修行人仙法,肉身活屍化後,雖不會感到飢餓,但對食物的執念,仍深深的刻在他們麻木的殘魂中。
沒餓到快死的人,是不會懂那種感覺的。
故而樹木大多被剝皮,留有活屍的齒印,看上去愈發怪誕詭異。
樹木間,一道灰色身影如流光般掠過,速度奇快無比,可偏偏隱蔽非常,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就連森林中蟲獸都沒能察覺到這位強者的經過。
與此同時,一條金色仙繩從遠處飛來,收入他的袖口。
正是塵中八苦之一的死苦。
只是此時死苦臉上不復初時的淡定輕鬆,而罕見的帶上了些許凝重。
死苦靈識向身後掃蕩開來,皺起眉頭,心道:“不好,他追上來了。”
“果真是第六境的強者。”
在意識到怒惡兩人遇到兇險後,他絲毫沒有搭救的打算,而是召喚了捆仙繩,轉頭就跑。
死苦心道:“我倒不是怕了此人,只是斂魂鈴即將淬鍊完畢,正是關鍵時刻,分心不得。”
“況且,煉完斂魂鈴後我就可逃之夭夭,逃離大泰神朝,和他交戰又沒什麼好處,何必平白無故打上一場?”
想到這裡,死苦的這具分身,加速催動法力,使其遁術又快了一絲,朝着城內逃去。
飛遁片刻後,死苦又想到:“至於怒惡二人,他們有我傳授的假死之術,加上這人已被我引走,想來沒有性命之憂……”
他剛冒出這一念頭,就突然心有所感,霎時變了臉色,心中驚疑不定。
“他們,死了。”
“是這個第六境留的後手?莫非……這人不僅實力強大,而且心思縝密,異常小心謹慎?”
死苦心中不由得有些沉重。
一個勇武的莽夫固然強大,卻遠遠不如這種實力與頭腦兼具的人物可怕。
天底下,往往也是這種人最爲難纏!
隨着死苦靈識中的危機感越發強烈,他下定決心:“看來,只能用那招了。”
******
柳州城外,另一片山嶺中。
雲無痕以及一衆修仙者正用法陣藏匿着自身的氣息,小心的前行。
不遠處半空傳來的強悍氣息,自然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
“這等浩瀚的氣血……是第六境的武者!”
蒼松面色微變,心情有些凝重。
他們雖有化神長老賜下的秘寶,可發揮出近似化神威力的法術,但和真正的第六境武者相比,還是遜色了不少。
雲無痕忌憚的看了一眼那個方向,低聲說道:“氣血的主人,多半就是大泰朝的太子了。”
聞言,旁邊另一名修仙者忍不住問道:“雲煙,你的消息當真靠譜嗎?”
“萬一出現了紕漏,我等都要葬身於此!”
上次雲無痕歸來後,向衆人告知了一些情報,並且讓他們在今夜去一處地方設伏。
這人的擔心在所難免,這次行動倘若敗露,他們恐怕都要死在這裡!
就相當於把身家性命都寄託在雲無痕身上,偏偏雲無痕本身還不怎麼靠譜,他怎能不心生憂慮?
雲無痕這時也面色嚴肅,不復平日裡的灑脫,開口說道:“我願以道心起誓,我所言絕無虛假,否則修爲永無進境!”
這話一出,發問之人微微愣神。
以道心起誓,在修仙者中已算是極嚴重的誓言,且具備實際的效力,一旦道心不堅,修爲甚至會倒退!
說這話的同時,雲無痕的心情遠不像明面上那麼淡然,心道。
“安道友,你可千萬別坑我啊……不然以後別說是人前顯聖了,我人直接沒了。”
他的目光又悄悄看向隊伍中一名沉默寡言的修士,此人化名野鶴,元嬰初期的修爲,在一行隊伍中始終不起眼,默默無聞。
此時面對雲無痕的視線,野鶴也恍若未覺,神色木訥的向前走去。
“安樂爲何會讓我特別在意這人,必要時刻,還要取他性命?”
雲無痕心中疑惑:“還有,他怎麼會知道野鶴的化名?”
若是其他修士,肯定不會聽安樂的吩咐,更不會相信他所說的話,但云無痕本身都被安樂搭救過數次,自然堅信不疑,只是對細節處感到奇怪。
“不過,安道友素來有些神異之處,也就比我稍遜一點點。”
“這等不正常的事,放在他身上,也算是正常了。”
就在這時,雲無痕忽然發現,野鶴神色一變,咬了咬牙,似是下定了決心。
而後,野鶴便開始催動法力,施展法術。
空氣輕微震動,傳出些許靈力的波動,向遠處擴散。
常人或許察覺不到這波動,可那第六境的武者勢必會感知到。
雲無痕猛地醒悟,大驚失色:“他是要施展法術,造成動靜來使我們暴露!”
他反應雖快,但修爲畢竟較低,要施展元嬰級的法術斬殺野鶴,需要時間。
在這時間裡,野鶴的法術一旦成型,便會被那名第六境強者察覺,引來追殺!
雲無痕心底悲呼一聲:“壞了,安道友誤我!”
若是安樂說得更詳細些,或許便可提前制止野鶴的行動,不會陷入這種境界。
可雲無痕怎麼都想不明白,野鶴道人爲什麼要這麼做,這不是在自尋死路嗎?
隊伍中,蒼松等人同樣勃然變色,雙眼向着野鶴瞪去。
“野鶴,你在做什麼!”
唯有白骨不驚反喜,面露笑意,隱隱散出自我毀滅的殺機。
野鶴表情麻木,嘴角帶上一絲嘲弄的微笑,手中的法術愈發完整。
雲無痕萬念俱灰之際,一道皎潔高貴的月華靜靜流淌,看上去不甚迅速,卻彷彿劃破了空間,落在野鶴道人的脖頸。
嗤——
野鶴睜大雙目,眼中神采迅速流失,腦袋和身軀分家,生機斷絕。
只見蘇黛站在不遠處,氣質愈發出塵尊貴,如同一位仙界的公主,月華似水流淌,擁簇在她周身。
蘇黛輕輕一揮手,月華便將那些靈力造成的波紋撫平,有如從未出現過一般,其過程,不比撫平一面絹布要困難多少。
這般手段,看得雲無痕心中驚歎。
連靈力波紋都能撫平,只能說明蘇黛對月華的掌控,已妙到巔峰、出神入化!
雲無痕很快又心道:“莫非……安樂連她的出手都算到了?”
“明明不在現場,卻幾乎操控了我的念頭。”
他愈發感到佩服:“安道友在人前顯聖一道上的水平,越來越高深莫測了。”
其他修仙者見到野鶴頃刻身死,先是鬆了口氣,又向蘇黛投去忌憚的眼神。
一切發生得太快,他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變成了這種局面。
衆人目光聚集之處,蘇黛淡淡開口:“野鶴乃是塵中一員,我早就在提防他,方纔他便是想要引來第六境強者,害死我們所有人。”
蘇黛並未和安樂見面,這是由她小心觀察後得出的結論。
“居然有塵中的瘋子混了進來,這下糟糕了。”
蒼松神情苦澀,環顧四周,發覺修士們互相間的眼神都帶上幾分警惕、猜疑,顯然擔心還有塵混了進來。
“這次行動本就危險重重,人心要是散了,這隊伍就更不好帶了……”
修士們實力不夠,倘若還互相猜忌,無疑是取死之道。
蒼松正是爲此心生悲觀。
這時,蘇黛目光掃視衆人,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決:“無需擔憂,我們當中的塵,只有野鶴一人。”
“現在,凝心定神,跟上我!”
隨着蘇黛氣息散開,衆修無不心生凜然,感到敬畏,再看着她毫無懼色、冰冷高貴的臉龐,他們更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恢復了一部分信心,亦步亦趨的跟隨其後。
就好像……她成了這一行人的領袖。
雲無痕一邊跟隨,一邊心裡納悶想着:“安道友的道侶,從前有這麼霸道強悍嗎?”
******
與此同時。
化作灰色流光遁逃的死苦眉頭緊皺,整張臉看上去又蒼老了幾歲。
“怎麼會?”
死苦有些不敢置信,十分驚懼:“我提前埋下的暗子也身死了?”
“這也是這第六境武者的手段?”
他方纔想操控野鶴造成靈力波動,引起這名第六境的注意,然後藉助太虛宮一行修仙者攔住對方,拖延時間,給他創造脫身的機會。
正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
這種坑死太虛宮修士的行爲,死苦不會感到絲毫愧疚。
轉念一想,死苦又搖搖頭:“不對,若是這武者知道太虛宮修士到來,肯定早就把他們給殺乾淨了,怎麼會留到現在?”
“那麼,又會是誰提前看穿了我的佈局?”
死苦越是思索便越是心驚,只覺得好像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正在整件事背後撥弄乾坤,就連第六境的武者都成了對方的棋子。
而以往,可是由他們塵的人針對目標,佈下縝密的計劃。
這一次,反倒是自己淪爲了他人的獵物。
“不論此人是誰,他的心性都極端妖孽可怕。”
轟!
強橫無匹的掌風從死苦身後轟擊而來,大片樹林彷彿被狂風席捲過一般,化作一片狼藉。
地面寸寸崩裂,氣浪排山倒海般擴散。
不過這等攻勢看似可怖,落在死苦身上時,卻如同清風拂過,澎湃巨力不知被何物所吞沒,沒法造成絲毫損傷。
被這樣追了一路,死苦心中也萌發出些許怒意,高聲喝道:“你別真以爲我怕了你!”
“我處處忍讓,不想與你爲敵,但你得寸進尺,不當礽子。”
“這是你逼我的!”
說罷,他整個人升入半空,手中捆仙繩亮起金光,渾身靈力涌動,衣袍無風自動,有虛幻的靈臺樓閣浮現身後,生出不可小覷的威壓,足以令尋常第五境心驚不已。
緊接着,死苦迎着太子的氣血衝了上去。
他乃是塵中死苦,不可輕辱!
一陣短暫的鬥法後,老人猛地從高處墜落,手上捆仙繩不見蹤影,氣息跌落許多。
死苦口中吐血:“這廝好強!”
“光靠我這具半身,不是他的對手,得把他引到城內,用斂魂鈴鎮壓!”
他心念一動,這具肉身直接崩散開來,變作數不清的細小肉塊、血沫,以遠超先前的速度向柳州城逃去。
高處,太子還在和金色的捆仙繩來回纏鬥。
這件法寶的確極爲不凡,太子以第六境的氣力都沒法將其扯斷,反而屢屢把他捆住,被捆住的部位,氣血就像是不受掌控一般,無法動用。
雖無法傷到太子分毫,但十分難纏。
“是件不錯的法寶。”
太子陽炎域張開,氣血如同實質,硬生生鎖住了活蹦亂跳的捆仙繩,緊接着大手一張,把它握在手中。
先前捆仙繩有死苦操控,還能反抗一二,但死苦走後,這件法寶不那麼靈動,太子輕易便能鎮壓。
被握在手中後,捆仙繩仍不老實,甚至表現出強烈的敵意,硬生生捆住了太子的左手五指。
“你倒是有骨氣。”
太子眼神冰冷下來:“可你的主人都已經跑了。”
他知道,捆仙繩之所以對自己生出敵意,是因爲他殺過太多修仙者,毀過太多法器。
“那麼,等回去後,就把你餵給源血脈,爲我多續幾年的生機。”
捆仙繩顫了顫,但還是不肯鬆開。
太子卻是不再理它,正要繼續追上死苦,令牌卻一陣顫動,傳出鎮靈司武者的聲音。
“太子殿下,我們已殺入柳州城內!”
“此處叛軍衆多,實力不凡,請求支援!”
“封大人救我!”
其中傳來的話語十分嘈雜,顯然,攻入城內的武者人數不少。
太子微微皺眉,他可沒有命令武者在今日強攻。
那麼,會是誰率先進城呢?
而這麼做,無疑分散了他身邊的力量,甚至還要自己分心去保護。
“奇怪……”
回想這夜裡發生的事情,太子心中的懷疑更甚,目光越發幽深。
他又看向遠處,用鎮靈司令牌傳遞了一條信息,而後向柳州城呼嘯奔襲而去。